台上痕

　　海面上呼啸的潮咸海风在远离他，台浥尘艰难地屏住呼吸，没有了空气和能供他翻身的力气，他看着不停下坠的快艇残壳，游过去抓住那些废铁，妄图能借力升上去。

　　海水的温度在急速下降，他被刺骨的寒冷包围，像腐烂的棺木向深海沉去。

　　灰暗的夜里，台浥尘从水面中坐起，他环视四周，疑似是搁浅在岸边的礁石旁，手掌下刺痛不已，他拿起那块尖锐的碎石抛向远处的沙滩上，滚落出两道潮湿的水坑。

　　他艰难起身，摇摇晃晃地踩上沙滩，足底踩到贝壳与水母，他往翻涌过来的海水里面扔了几片贝壳，很快被海浪的舌头舔回大海，不时又吐回脚边。

　　台浥尘蹲下身看着漆黑的天际，陆风把海的咸涩吹到他脸上，红日毛茸茸的边缘像口烧红的铁锅，他站起身向岸边走近。

　　红日吐出两片废铁给他瞧，台浥尘疲惫地挤出笑容，越过快艇残骸，到更深处的海水中，裤管被浸湿，紧紧黏在他的双腿上，企图阻止他的步伐似的。

　　台浥尘向身后了一眼，不像海港或他认知中的任何一处地方，他猜想自己是来到了圣人们常说的“天堂”，他自嘲似的有了个念头，他就是恶鬼，注定要下地狱的。

　　他背后伤疤纵横，崎岖的鲜血汩汩而下。

　　又是红日，照映着他的身影，漆而黑如剑影般，身后孤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海面上冷冽的风吹开粘连在他脸颊上的湿发，一头银白的长发嗜了血，像把刚开刃即拿下敌军首级的长刀。

　　红日慢慢升上去，他坠入深海的怀抱。

　　台浥尘睁开眼时，刺目的光影下有飘荡的细小灰沉，被他混乱的鼻息打乱阵脚，他伸出手指遮蔽阳光，身旁伸出一条纤细的手臂，青白色的伤疤与刀痕很扎眼，针孔密密麻麻。

　　他转头看去，错愕地愣在枕头上，“……段阿姨？怎么会是你？”

　　段朔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对旁边人说：“他醒了，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我还要照顾他。”

　　看到卡罗琳的面庞，台浥尘睁大了眼，她仅存的半张可辩别模样的脸颊也皱巴巴的。

　　卡罗琳并不在意台浥尘惊愕的神情，将手中切好的苹果用刀尖插起递到他嘴边，台浥尘没有接，卡罗琳顺其自然地放入自己口中。

　　她笑得很疲惫，挣扎地调动脸颊上的细胞，挤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嗓音也变了副模样，又尖又细，“吃口吧？你都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了，我每天都来看你。”

　　台浥尘心头登时一沉，三个月，那么久！

　　段朔林忽然说道：“不用担心其他人，金苦什也不会找到你。”

　　台浥尘在她说完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意思，他的半边手臂已经没了，字面意思上的不存在，右眼也无法睁开，肩膀后灼热与突兀的异物感也消失了，那伴随他七年之久的枷锁一瞬间全都被摘去，他仿佛无欲无求、皈依的僧人，迎来了黑暗中的大通明。【注】

　　段朔林盯着卡罗琳，眉梢稍稍抬起，后者露出掩饰性的笑，对台浥尘说：“眼球的事真对不起你，不过当时我也没办法，佐伊想对你下手。如果我没猜错艾斯蒙德现在已经是颗废子了吧？啊，那天让你受伤了，但是为了在你身上按其他监视器，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

　　台浥尘吸了一口气，“段阿姨，我想坐起来。”

　　段朔林扶起他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拿了一杯水递给他，说：“青渭那边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了，因为你们的乱来，他现在也处于被监视的状态，没办法脱身。”

　　卡罗琳拖着脸，与台浥尘嫌恶的目光对上，她撇了撇嘴，说道：“拜托，我没那么坏的，我现在已经改邪归正了。”

　　台浥尘迟疑地看了眼段朔林，对方淡定地喝茶，眼皮都不抬地吹了口热气，道：“还是差点意思。”

　　台浥尘骤然觉得大脑一片混乱，蹙起眉毛，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所以，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你……”他音调有些怪异，看着卡罗琳，“你不会是被警察抓进大牢好好改造了一顿吧？”

　　卡罗琳鼓起嘴唇，嘴唇旁边的纤维状皮肤紧绷着，看她仿佛被发绳掬起来的上嘴唇，笑的时候露出尖尖的虎牙，“段姨算是警察的话，那还差不多。”她塞进嘴巴里一颗葡萄，“不过段姨家也不是监狱。”

　　“你带她做了什么？”台浥尘看着面无表情的段朔林，伸手拉上窗帘，病房昏暗，瞬间有了破晓前的压抑感。

　　窗帘缝隙漏进些许微光，台浥尘半张脸落在光带中，“段阿姨，你不会是给她进行了人道主义训练吧？还有‘人之初，性本善’的超脱世俗的教诲？这是给她驱邪了吧？”

　　卡罗琳举起手掌想要挥他一掌，台浥尘倒毫无畏惧，便把仅剩的半边手臂递给她，“打吧！这个已经废掉了，不怕再断一截。”

　　段朔林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们，说：“佐伊八成还在带人整日在那片海域等着打捞你的尸体，当时我用小刀把你废掉的半条手臂切下直接丢进了海里，随着洋流漂到哪里去，或者被鲨鱼吞进肚子里都是有可能的。正好趁这个间隙好好梳理一下眼下的情况，佐伊现在手上已经不单是握着军官的军舰和炸药了，AS对内通用的网站已经面向海港民众了，他们想要搅乱这个社会。”

　　“段阿姨，我能问一下林青渭现在怎么样吗？”台浥尘目光转向窗帘缝隙，羊白的眉毛抬起来：“我突然出事，他说不定被吓坏了。”

　　段朔林喝茶的动作一顿，她看着台浥尘，目光中疲怠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她环视着空荡荡的病房，垂下头：“好啊，好得很。”

　　“真的？”台浥尘惊喜道。

　　卡罗琳漫不经心地吐出葡萄籽，“好什么啊？据说听说你出事了，当场就发作订了去金苦什的船，结果上船的时候被AS的人扣下，给他打了镇定剂，原本应该是想要带回药利局的。后面段姨跟法布里斯做交易，让他们在海港弄出点动静，后面拜托议会的人帮忙在佐伊耳边添好话，最后才把他留在酒店监禁，继续帮他们收集消息。”

　　台浥尘心脏隐隐作痛，他揉按着胸口，忽然看向卡罗琳，右眼凹陷下去的眼皮甚至有了张开的苗头，卡罗琳一激灵靠后点，与他保持距离：“段姨，他新的义眼什么时候做好啊？这样看着好吓人啊！”

　　“那怪谁，还不是因为你。”台浥尘无声地骂出口，看着她不容置喙地问：“你呢？怎么突然跟转性一样，以前不是黏你爹黏得紧吗？”

　　卡罗琳怔了几秒，转头看向段朔林，软下骨子来：“段姨，你听他说的话！”

　　“是该骂。”段朔林喝了口热茶，又往茶杯续了半杯茶水。

　　卡罗琳转头对台浥尘吐了吐舌头，脸上挂着不服气的表情，清了清喉咙，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原来一直觉得我在美国小孩中很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性格，长相还有口味这些方面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跟我父亲也不一样，我之前甚至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眼见卡罗琳喋喋不休就要吐露出排山倒海的前尘往事，台浥尘立刻打断她，“说重点！”

　　“哦。”卡罗琳说道，“其实是金他心理变态哦，我原本从庄园搬出去之后就一直在议会那边安排给官员的公寓里，后来金说想见见我。”

　　金苦什没有任何天气，所有季候性表现靠人工，那时正是设计上的“雪天”，雪粒子匆匆落下，淹没了上院内的池塘，卡罗琳倚靠在池塘边上，随身带了一包鱼料。

　　佐伊前段时间买给她两条狐狸毛围脖，还有两身皮大衣，卡罗琳并不偏好皮夹类的外套，但父亲喜欢。

　　维塔利斯去世后，佐伊为他置办了葬礼，宴请议会成员见证管理员职位的交接仪式，卡罗琳也不喜欢，她不喜欢所有人冷漠的神情与豺狼虎豹似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拆吃入腹。

　　她佩戴了黑色皮质手套，与大衣的风格相近，也是佐伊给她的。

　　内里细密的皮毛隔绝了寒冷，她从袋子内抓出一把鱼料扔进池塘，小小的密密的一把鱼料将浮冰和雪层推开，有冰花般的波纹荡开，她再想要细看时，那是一张沧桑悲哀的男人的脸。

　　鱼一哄而散，男人的眼睛倒映在水面上。

　　卡罗琳清澈的蓝眼睛雾蒙蒙的，她不知道自己眼前起了雾，心里凉丝丝地想要哭出来，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她没有接，电话自行挂断，身后传来踩雪的沙沙声。

　　“打扰你赏鱼了？”男人柔和的嗓音。

　　卡罗琳心头一凛，转头看去，眼睛顿时便红了。

　　“别哭，好不好？”男人牵起卡罗琳的手，握在手中拉起，贴在脸颊上。卡罗琳看着他恣意享受的贪婪模样，猛地抽出手，“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因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是我的另一个父亲之后会更恨你，对不对！你怎么可以…溻他是我爸爸，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

　　“别哭，我会代替他继续照顾你的。”

　　“你不会，你也不是，你只是个刽子手！你…”她发不出一丝愤恨的音节，目光中全然是失望。

　　男人照卡罗琳后颈重重一敲，她便没有了意识。

　　议会上院厚重的大门露出一道缝隙，黑暗中忽闪过一道寒光，门被重重关上，震落房檐上的雪块，碎在石阶上，再看时，已经不是雪，那全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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