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

　　有一个瞬间，周泽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愤怒的时候整张脸会一起用力，五官变得虬结而扭曲。他高高挽起外套的袖口，露出青筋暴起的小臂，好像随时会把张满力量的拳头甩出来一样。

　　身边的朋友们见到他这幅模样，赶快上去劝架，周泽在左一句右一句的好话包围下，硬生生把气愤吞了回去：“算了，不和你们一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停在半空。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同时，季樱忽然转身跑了出去，方向正是此刻空旷的跑道。

　　“你——”

　　周泽想要叫住她，但他忽然发现，季樱奔跑的背影，在眨眼之间就甩开了自己很远。

　　他唇角抽了抽，随后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

　　季樱一上来就是以毫无保留的冲刺速度去跑的。她的起跑仅有转身那一瞬间的蹬地，但是足够了！她对于能赢过周泽这件事没有任何狂妄，只有理所应当的必然，就算他曾经认真练过足球，在田径的领域里，最多也只是二流选手。而她从小到大，从没在赛跑上输过这个水平的男生。

　　尽管晨练刚结束不久，她觉得此刻的身体盈满力量，或许是方才的愤懑在她奔跑时的每个动作中得以释放。她能听见风，以及身后不远处周泽的喘息声。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刻意放慢速度，让他以为马上就能超过自己，然后再猛然将速度拉起来。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在这样的奔跑中时而拉开，时而缩短，但说到底，即使相距最近的时候，周泽也连季樱的发梢都没追上。

　　而且……

　　季樱能听到身后的喘息声变得愈发沉重艰难，这是没有锻炼习惯的人猛然上强度之后，身体状态跟不上的表现。他们现在的跑法，本质上是对体能要求非常高的变速跑，在季樱游刃有余地以三步一吸、三步一呼的节奏前进着的时候，周泽已经喘得像第一次接触小提琴的初学者才会奏出的锯木头一般的声音。

　　“不是吧，真追不上？”

　　角落里，周泽的几个朋友原本揣着看乐子的心态眺望，却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发出惊叹。

　　“我想起来了！”

　　他们中的一人忽然大喊，伸手指向远处奔跑着的季樱：“之前运动会上不是有个女生跑得特别快么？能把第二名拉半圈的那种，你们还有印象没有？不会就是她吧？”

　　周围几人齐齐摇头，而这个时候的许海越已经拎起书包，将他们两个人的外套都捧在怀里，向操场的出口走去。

　　季樱开跑时想得很简单，只要没把周泽累垮，她就不打算停。而周泽是真切地被她挑衅到了，原本就脆弱的心脏被季樱一句话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自己竟然会连女生都跑不过？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尊严都受到了威胁，因此非要追上季樱不可，虽然这时候他连女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她和许海越出现在一起，就让他连带着一起看得不爽。

　　谁都没有停下。

　　他们就这样跑了一圈、两圈、三圈……

　　跑到后面，连周泽的朋友们都数不清究竟跑了多少圈。

　　季樱当然不可能一直保持刚开始的冲刺速度，但她在训练中跑过很扎实的节奏跑，能在长距离上保持着稳定的高配速巡航。周泽却越跑越慢，他终于意识到，每次他以为自己快要追上季樱的时候，其实是对方故意放水，愤怒的心火和沉重的双腿让他的肺快要炸开了。

　　陆续有起床去吃早饭的学生从操场抄近道经过，看到跑道上奔跑着的两个人，发出几句好奇的感慨：“这是在干什么？比赛吗？”

　　“更像拉练吧！”

　　周泽彻底跑不动了，直挺挺地往跑道上一躺，甚至来不及将身体挪到草坪上去。

　　梆硬的塑胶硌着他的后脑勺，他完全顾不上，用发卡别住的刘海也散架了，发型散乱地躺在那里，像条落了水的狗，汗水直接湿透了两层衣服流到地面上。

　　身后声音渐熄，于是季樱也缓缓停步，给自己留下从运动状态到静止状态的过渡时间，然后转身朝周泽的方向走来。

　　方才对峙时，他仗着身高的优势低头看季樱；而现在，终于轮到季樱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周泽的视野被季樱全然挡住，他想将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季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俯身掰过他的脸，于是周泽看到季樱平静的神情，虽然也在调整呼吸，但幅度并不大，显然是仍有余力。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周泽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是彻底跑输了，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生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季樱说。

　　周泽胸口一起一伏，没有力气回答季樱的问题。周围那些来自陌生人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好笑地投在他身上，对他来说比身体上的疲惫还要痛苦。

　　季樱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觉得这样就能等价地“报复”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但说到底，她和许海越一样，知晓时间的宝贵，就不会将其浪费在他们身上。现在是吃早饭的时间，在那之后还有课程、午休、晚训、晚自习，还有要全力以赴地度过的每一天。

　　她只需要忙着向前奔跑就够了。

　　那些殊途之人，迟早会和他们越来越远。

　　许海越在操场出口等她。两个人并肩往食堂走，许海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今晚的训练会减少两组。刚才的训练量已经够多了。”

　　季樱笑了：“嗯，好！”

　　.

　　每周六放学后是400米测试的日子，这一天，季樱会以比赛的状态去全力跑一场400米，由许海越来记录成绩。加入速度训练的内容后，季樱觉得自己在最后冲刺时更加得心应手，九月底的测试中，她再进一步，跑出了1分02秒25的成绩，即使考虑计时误差在内，也是再度打破她的个人最好成绩。

　　饶是如此，她却仍对这个成绩不够满意。

　　“过几天就要放十一长假，省运会也只剩下一个多月了。”季樱计算着日子，在心里叹息一声。

　　“怎么了？”许海越问。

　　“……没事。”季樱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些天训练的时候，她脑海中经常会浮起一个数字，她尝试过很多次将它们从大脑里赶出去，却都失败了——

　　57.30，女子400米项目的一级运动员标准。时至今日，她仍觉得这个数字遥不可及。

　　她甚至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比她还没参加过系统训练时更加遥远，因为那时候的她没有经验，也就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这些数字在田径中有怎样的地位。

　　“是不是有些着急了？”许海越看着季樱。

　　她抿紧嘴唇，将目光移开了：“没有。”

　　高二的班级联赛也在这几天落下帷幕，操场重新变成了寂静的乐园。训练时耳边不再有嘈杂的欢呼鼓劲的声音，季樱能更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跑步声，外套和身体之间摩擦的声音。她自认在训练中从来没有偷懒过，每次都练到力竭，如果许海越规定的速耐练习要跑51秒一组，她就努力跑进50秒。

　　但是，成绩上升的速度却远远未及她的预期。

　　1分03秒59，1分02秒68，1分02秒12……

　　每个星期的测试过去，她却仿佛卡在了1分01秒的门槛上，一次次在冲过终点线后双腿酸痛到无法站立，那条无形的时间的线，却仿佛总是在她身前一点的地方，再怎么努力伸出手也无法触及。

　　日历再翻一页，十一月了。

　　新闻上说这是乐川省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刚进十一月，日均气温已经比往年同期低了0.8摄氏度。训练的时候，她每次呼吸都会凝成薄薄的白雾，晨练和晚练时的天色漆黑如墨，在微茫的夜色中，能看清的只有眼前这一小段跑道罢了。

　　时光仿佛倒转回他们刚刚约定要一起训练的时候。

　　许海越依旧孤身站在路灯下等待她。一切都没有改变——

　　发生变化的只有她的心，那颗一往无前的心脏，能一直跑道天涯海角的自信，不是在某个瞬间陡然消散的，而是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消磨。

　　“1分03秒92。”

　　季樱又跑完了一周的测试，许海越大声报出成绩，冷气灌进他的肺里，令他身体一缩。随后他将秒表收进口袋，看到季樱费力地撑着草坪，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淌着，寒夜里她的身子烫得像一团火。

　　许海越扶着她站起来，被手上分摊的力量震惊，季樱像是一点力气都不剩了一样，全身的重量都在许海越的手上。这不是单纯的因为奔跑而脱力，而是连带着心气都颓丧了。他艰难地将季樱扶着坐起，靠在足球门框边缘，她又移开了目光，失落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

　　“你这是遇到瓶颈期了。”许海越单膝跪在她身前，一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里拿着热水递给她。

　　季樱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我该怎么做？”

　　“从技术上来说，你在弯道上的配速比直道略慢，接下来一直到省运会期间，我会强化你的弯道跑技术；从出成绩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你需要比赛，现在的测试都是你一个人在跑，如果想要突破成绩上限，需要赛场上的竞技气氛，以及成绩相近或者略好的选手带一带；但最重要的仍是坚持。今日积累的一切，即使不能立刻显现出来，也总有一日会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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