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四个小时汽车加上八个小时高铁，等孟思从高铁走下来的时候，T市的天都已经黑透了，窗外能看到狭长的海岸线和邮轮或货船星星点点的灯花。
　　孟思伸了个懒腰，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之后虽然还有点疲倦，但是困顿好了不少，在地铁上给顾岳麒发了信息问是不是要把奥塔维亚接回家。不过顾岳麒倒是挺随和，说把奥塔维亚送回家祸害顾家栋和罗婉因了。给冷清的大宅平添无数混乱，甚至让罗婉因重新获得了养顾岳麟的乐趣。
　　放下手机孟思半天没理解罗婉因养顾岳麟的乐趣在哪里，怕不是在罗婉因贵妇闲适优雅岁月静好的人生里就差这么一场热热闹闹。
　　顾家暂时获得了顾岳麟平替款，孟思也乐得在开学前得以复习教案，顺便在家长群开始催作业，马力全开的她甚至还给顾岳麟的公开课写了一个教案，省得顾岳麟上台之后讲些没人搞得懂的奇怪东西。
　　周鑫过年在家放炮仗不小心把自己摔骨折了，目前还在养伤，孟思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放炮仗把自己放骨折的，不过孩子都进医院了她肯定要批假期。徐闻爷爷通过孟思帮忙，过年前收到了社区街道送的米面油和不少肉，把徐闻一个寒假吃胖了不少。不过也有不太好的事情，过年时候马娟娟的妈妈和爸爸还是离婚了，马娟娟跟着妈妈生活，过年第一天过来的时候没有扎马尾辫，而是剪了一个不太好看的波波头，坐在第一排，晃神地看着黑板，背都坐不直了。
　　孟思一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还好班里还有不少小灵通，刘晏在中午偷偷跑到孟思办公室，凑在孟思耳边说马娟娟的爸爸不要她了。孟思纠正了他的说法之后又给了刘晏几块小蛋糕，打了个电话给马娟娟的妈妈了解了一下情况，才发现了这个现实。马娟娟父母的矛盾由来已久，两个人的婚姻本身就不算幸福，是一场凑活的结合，她的妈妈是一个销售，对孟思虽然还算尊重，但是不少次直接说读书是没有用的，对女儿的态度也缺乏真正的关怀，而马娟娟的爸爸孟思接触不多，只记得是个相当平庸的脾气不太好的男人。马娟娟总希望靠自己的懂事和优秀守护自己的家，这也是她总是优秀得过于表现自我的根源。
　　午休时间，孟思在办公室思考马娟娟的问题，正好梅佳佳走了进来，她过年回了趟老家，看朋友圈应该是相了几次亲，不过大约是不太顺利，梅佳佳脸上没有什么喜悦，眉头皱在一起，径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准备过几天的公开课教案。
　　孟思拿不准主意便打算求助看看：“梅老师，你们班有没有父母离异的孩子啊？”
　　“嗯，怎么了？”梅佳佳大概是心情不好，没怎么搭理孟思。
　　“嗯，班里有个孩子因为父母离异好像变化挺大的，我之前没有遇到过忽然间变化特别大的，你一般都是怎么处理这种孩子的啊？”
　　刘老师端着茶杯进来了，恰好听到了后半段：“处理什么呀？”
　　“小孩子因为家庭变故性格一下发生巨大变化，这种状况刘老师你是怎么处理啊？”孟思把问题抛给刘老师，表情有点为难，“哎哟今天看得我可难受了。”
　　刘老师年近退休与世无争，摇头叹了口气：“现在好多人结婚也不负责任，哎，那么小的年纪什么都觉得是天大的事情，对孩子伤害肯定是最大的。我一般会去劝劝父母，这一段时间还是要让孩子尽可能感觉自己的婚姻变化没有对孩子的生活造成很大影响，骗也好，总要骗过这段时间，慢一点他们就好消化了。”
　　梅佳佳听了一段，倒是插入了对话：“孟老师，你先让她缓一缓，不要去打扰她的家庭。家庭变故这种事情一般家庭内部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个时候虽然孩子会受很多伤，但是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你要是再过去让他们注意孩子的情绪，原本没注意的时候孩子还可以一个人消化，就怕注意到之后反而父母会强迫她变得懂事或者强迫她接受这个现实，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压力。”
　　梅佳佳说得很有道理，孟思细想了半天，点点头很快理解了：“那我就暂时先按下不表这个事情，我也觉得给孩子一点时间看她能不能自我缓过来也是必要的。”
　　刘老师拿起旁边的毛衣针，一边给孩子打毛衣一边感慨：“其实啊，很多家长现在就觉得，孩子一定要是那种金枝玉叶的环境养出来才能成才，这话是有点道理的，但是肯定不是绝对。一个稳定的充满爱和关怀的家庭就是最大的财富，一个人一旦有稳定的性格，良好的教养，和深邃的灵魂，无论他一时是成功还是失败，最后一定会活得很好的。”
　　“但是现在竞争很大的。”梅佳佳探出头，“人家孩子可以上多少门补习班，请多好的老师，你家孩子还在靠自学，你怎么能比得上呢？”
　　刘老师自己家孩子也到了大学，对教育的一些困境也不能说不了解，只能叹气摇头：“这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孟思倒是不完全这样想，“孩子胃口就这么大，这么使劲往里塞，就是再努力塞得也很有限度啊，还是得提高吸收率。”
　　刘老师听着好玩：“说得跟养小猪似的。”
　　不过梅佳佳却难得点点头：“嗯，但是我觉得是这样的，确实关键是学生要可以学得进去。”
　　·
　　开学第二天下班，孟思难得接到了顾岳麟的电话，算算时间大概是到了李家村，把视频一打开，果然对面不是顾岳麟，而是李家香的上半张脸：“哎！看到嘞看到嘞！是孟老师唉！”
　　屏幕里挤着李家香开朗的笑容，喇叭里传出那相当带感的洪亮方言：“孟老师！顾老师讲得太好咧！我们半个村子都来听他讲话哩！旁边小学把那些小孩哦，就是学生，全部拉到我们这里，，村委书记都过来给我们发表讲话了，特别热闹呢。”孟思眨眨眼睛，思考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心里已经隐约开始描摹顾岳麟今天的不知所措，居然还有点想笑。
　　“李老师，李老师，把手机给我一下。”一只骨节分明细长的手从屏幕的缝隙处伸出来，一瞬间对面开始天翻地覆地抖动，好一会才稳定下来，对面顾岳麟站在李家香背后，戴着他那副约等于平光镜的金丝边眼镜，穿着高领的驼色毛衣，孟思注意到他的下巴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大概是打了大量遮瑕粉底：“我拿水杯靠一下……孟老师！”
　　孟思坐在吧台那边，把客厅灯开着当打光，一边喝水一边笑：“看起来今天很热闹啊，顾老师。”
　　顾岳麟笑得眯起眼睛，身体跟着晃了晃，心情非常好的样子。孟思看着他没有不愉快也就松了一口气，跟李家香打个招呼：“香姐，成才大哥呢？”
　　“噫！他炒菜哩！今天我们要给顾老师炖个乌鸡，还有那个鱼，再弄个金雀花炸蛋！到时候让顾老师给你们带回去一点我这边的饼，很香的，你们那边买不到！”李家香嗓门巨大，顾岳麟在边上被音浪震得一颤一颤对着屏幕挤眉弄眼，“到时候就让顾老师给您带过去！不要嫌弃，都是自己家做的！”
　　“别麻烦，不用麻烦香姐——”孟思这边推脱不暇，“香姐，您先跟我说说，今天到底什么情况啊？”
　　李家香思考良久，开始掰着手指数：“今天哩，我跟你大哥，我们俩先按照孟老师你说的办法，我们把那个那个，同学啊，集中起来先做操，然后我们就开始上课，上那个数学。那个方法啊，特别特别好！原来那些小屁孩是一分钟都坐不住，气得我牙痒痒。哎，你说你也没揍人，也没吼，现在他们怎么就真的坐住了呢？现在啊，我们已经从十五分钟准备延长到二十分钟，这个学生的……额，的积极性都很好，特别好，努力学习。”
　　孟思听着憋笑点头：“他们能听话也是你们管得好，基础好，也不是哪里的孩子都能教的。所以那些什么村委书记，什么公开课是怎么回事？”
　　“今天下午顾老师到了，到了我们也很欢迎的，我一看顾老师开车过来还没吃中饭，我想给他先热两个包子，但是顾老师特别好，饭都没吃就想给我们上课。”李家香说得特别感动，孟思倒是揶揄地偷瞄了一眼顾岳麟，小弧度地朝不喜欢吃包子的顾岳麟抿着嘴笑笑。
　　“顾老师特别好，哎哟，我们这边的孩子只知道什么鸡鸭鹅狗，然后他就把那些什么大老虎，大象都给孩子看，看得特别入神。”李家香讲到转折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前几天就知道顾老师要来，早就跟小孩说了，这些小孩回去全告诉他们那些爸妈爷奶的，正好那个外婆和小学的李老师经常一起耍，李老师一听特别高兴，说难得有这么厉害的人来，能不能让他们来旁听。”
　　李家香一拍腿，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哎哟那我哪里敢呀，这个这个我不跟你们商量就说好呀，这个顾老师肯定要不高兴啊！但是啊，架不住大家这哪里见过什么T大的还是研究生，还说什么是什么年轻学者，然后上次孟老师你给我那个资料，噢哟，有个嘴碎的还跑网上搜，搜完就在全村广播。马里个巴子的，人刚到这会就传开了，说车开进来的，下午要上课的时候，窗户口趴得全是人！”
　　顾岳麟一边笑一边躲着李家香夸张的肢体动作，孟思在这边忍不住也笑了：“大家都好奇嘛？”
　　“家里没得事的都跑过来了，还有抱着孩子过来让顾老师摸摸脑袋的！什么毛病都是……”李家香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吐槽她的这帮邻里乡亲。
　　孟思乐得水差点喷出来，跟顾岳麟做个小幅度的鬼脸：“哎呀哎呀，这顶礼膜拜的，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呀。”
　　顾岳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这种朴素热切的欢迎显然是让他极其受用的：“去！”
　　“然后咧，然后咧，孟老师这个事儿可没完呢！我看着外面有个人背个手在外面晃悠，哎哟那个样子我怎么越看越熟悉……我想想这是谁啊？孟老师，孟老师你猜猜是谁！”
　　看着李家香那副憋不住笑的样子，孟思大差不差猜了八九不离十，还是抿着嘴摇摇头：“是谁啊香姐？”
　　“是李立人！村委书记！原来就住我家隔壁，哎哟穿个尿布到处跑，当时我上小学，隔壁有条水沟子，我娘老子怕我弟弟妹妹还有他掉水沟子里面，喊我一起搬水泥填上的。”李家香一边笑一边直拍自己的腿，“一晃神他都快四十了。我看他在外面，我问他干嘛呀？你儿子不是到县城读初中了吗？他一挥手，噫，那个官架势，说走，这边教室小黑板窄，去小学的公开课教室开百人讲……讲……？”
　　顾岳麟在旁边小声提醒：“讲座。”
　　“对对对，讲座！”
　　孟思用手指抵着自己的鼻尖，眼睛眯眯着：“那香姐你们就去小学了？”
　　“不成不成！我哪能答应！”李家香瞪大眼睛自证清白，“我跟他说，我说顾老师是看在孟老师面子上才来的，都没有报酬的。你们照顾我这个幼儿园，我们这么给人家添麻烦是不好的——但是李立人那个臭小子也倔强，他说我们这边小学这么多年也没一个什么顶……”
　　“顶级学府。”顾岳麟在旁边已经填词填得很习惯了。
　　“对，他说要让孩子们都接触接触，很难得。”李家香叹了一口气，还有点愧疚和不好意思，“顾老师也是好说话，就答应了，我们又跑到小学里面那个大教室，外面窗户上坐了好多人。然后顾老师给我们讲了课，讲什么化石啊、什么生物啊、什么石洞洞啊……讲得可好哩！然后好多小娃娃还提问，各种问题，然后李立人还跟着凑热闹。”
　　“哦？”孟思有点疑惑，“李书记？”
　　“他问能不能每一年来一趟？哎，我当机立断就拒绝了，你们都忙，还有自己的工作，怎么每年来啊？”李家香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他说想批经费，起码要让每一届学生都能有一次接触啊就是接触你们的机会。说得可好哩，我听得有点想哭，唉，我们这边这么多娃娃一辈子就留在这里，一辈子哦都没出去过，这些娃娃，今天对他们特别好，很有意义。”
　　李家香说着说着，就有点难过了起来，居然眼眶还有点发红，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俺们这边要是有娃娃也能考到T市去就好了……这些小娃娃可能吗？”
　　“总会有可能的。而且T市也没什么，关键是要让这些孩子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让他们有信心，对自己的生活感到自豪。”孟思在这边鼻子也跟着酸了酸，出声安慰李家香，“咱们啊，虽然不能让每个孩子都成为T大的学生，但是可以让每个孩子都成为一个踏踏实实的好人。是吧，香姐？”
　　李家香笑着答应了几声，声音低沉了不少，感慨一般说道：“村委书记啊……他夸了我和你大哥，他说咱们当时能想到给你们幼儿园打电话，特别好。我也觉得，当时那个木头样的还说肯定没有用的，不会有人理我们的。他说我们这种地方在城里顶多是个托儿所，哪有什么正式的老师愿意过来。果然还是应该试试看的，试试看，还是你们这样的好人多。”
　　“香姐……”孟思轻声喊了一下。
　　倒是顾岳麟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别老说什么谢谢，之前这些小不点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被胡乱带大，也没有人说过一句抱歉。”他转头看看镜头另一边的孟思，“大家都是小孩子，谁说得准今后谁比谁厉害呢？就是一眼看到了十八岁，谁能看到八十岁呢？孟老师说得对，让孩子成为踏踏实实的好人是最重要的。”
　　“哎，你们说得对，说得对。”李家香搓搓手，看看电话另一边的孟思和这边的顾岳麟，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你们聊，你们聊！我去看看给顾老师烀个饼子。”
　　说着就飞快退到门口，眼光里带着点老年人的促狭：“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不要管我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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