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玉音自然知道，曾经，不烬人的话题在九州中有多敏感。

　　他们拥有很强的破坏力，所到之处，便会逐渐化作黄沙，像吞噬生命与大地的虫子。

　　若白接着道：“当然，除了不烬人的事，谢念还说了些其他的。”

　　当年，他一只手放在半成形的镇山石上，对她说：“长月本就活不了了，与镇山石炼化到一起，可算作是永生。”

　　若白想至此，不自觉眉头发紧。或许感情早已流逝，但当时的愤怒还残留在身体中。

　　“前辈与我说了这些，意图是为？”玉音突然正色道。

　　确实是个脑子灵光的。
　　若白便开口道：“很简单，我虽不算真的入伙，但也时常帮衬。谢韫想解/放不烬人。”

　　待语音微张的嘴巴又闭上，若白续道：“她想让每个不烬人都成为九州众人的一个。你若答应，她便只收你那什子符咒云出的钱，与必要的运输费用。且她答应你，会帮你万毒谷中的不烬人融入九州，让他们不必继续躲在深山，你那商路也可继续，她只帮忙用和山的传送大阵解决你们的出行与运输问题。”

　　玉音一时有些失语。

　　她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答应或不答应，而是深感自己眼光不错，当初见谢韫的言行，便觉得要尽量躲着这人。
　　她是真没想错。

　　--

　　“……门后是外面。”不熄终于开口。

　　席笙不自觉扯了下嘴角：“我也知道是外面。”

　　不熄有些不放心地攥住她的手，换誓阵已成，席笙改不了阵。

　　他翻开席笙的手掌，在上头，画了两个靠在一起的圈儿。

　　……数字8！

　　席笙想起当初在幻景中时，那个死去的不烬人少女也在她手里画了一个数字8。

　　“这两个圈儿是什么意思？”

　　不熄将一双手合在一起，腕骨还轻轻靠着，又张开手掌。好像曾经也有过一些知道了秘密的人，当时他不能说话，便是像这样解释的。

　　“中间是塔，塔连接着左右。左边是九州，右边是大荒。”

　　席笙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突然又提起大荒了？

　　不熄又道：“沼泽地与冰原，不是大荒。大荒在另一侧。上古时，不烬人告诉此地神明，他们自大荒来，众人便以为北边的荒地就是大荒。”

　　“你的意思是，不烬人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九州？那个地方叫大荒？”

　　不熄点点头。

　　“所以，门后是大荒？”

　　“嗯。”

　　不熄却忘了，过去那么多年里，有人知晓了秘密，却没有人真的来过塔。

　　于是他便见眼前的人扯了扯嘴角，分开他的双手。

　　“塔连接了九州和大荒……既然如此，就不该是这样，而是……这样。”
　　她把不熄的两只手放平，上下重叠在一起。

　　“你这个骗子。”

　　席笙想都没想，趁他因为自己的这句话愣神之时，给了自己一刀。

　　--

　　冰原之上，巨塔之下。

　　……

　　“怎么了？”谢韫问，“想到什么了？”

　　风声传来，席笙身体一抖，好冷。
　　现在再重来一次，她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了。

　　“谢韫，你觉得天罚阵是什么？”

　　谢韫思索片刻：“说是天罚阵，但其功能十分完整。首先，定能传送，其次，定能吸收灵气，再者，其能吞噬……”

　　“等一下。”席笙打断她：“如果不能吞噬呢。”

　　谢韫大概明了，阿笙是见到这冰原，想通了一些事。

　　“我与你想法一致。”她舔了舔唇，这风吹得她嘴有些干。“此冰原之下，也该有一个天罚阵。”

　　而那些在大荒中被吞噬的不烬人，也并未死去。而是被传送至此。
　　“我还有个想法。”席笙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有些紧张道：“天罚阵或许就是个复杂的大型传送阵。”

　　只是传送的东西不同。

　　传送人，传送灵力，传送“力”。

　　谢韫一愣，她低下头，眼睛眨得很快。
　　“能说通。但是……”她把天罚阵阵图看了一遍，一直没出声。

　　“怎么了？”谢韫有些忐忑。

　　谢韫露出个释然的微笑：“还是先想想怎么开这塔吧。”

　　“小虾能开这个塔。”席笙将塔和锁的关系讲给她听，“我可以用血令把他叫过来。”

　　“等一下。”谢韫却叫住了她。“阿笙。”

　　席笙正准备割手，闻言抬起头来：“怎么了？”

　　“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席笙：“你说吧。”

　　谢韫：“你知道习阵，先学什么吗？”

　　“自然知道，先辨方位嘛。”席笙挠挠头，“虽然好久没回和山，我也不至于连基本功都丢掉。”

　　“不错。但分辨方位，其实有个简单的方法。这法子有些偷懒，我从前没教过你——在九州之中，你可先去蓬莱海底写一个传送阵，蓬莱在南边儿，因此，你只需要确认自己传送阵的方向即可。”

　　“原来如此。”席笙恍然道。

　　“我怎么觉得这处离蓬莱海还要近些。”她捏了捏眉头，又仔细辨别片刻，“似乎确实要近些。”

　　“这简单，因为我们……”席笙一愣，举起自己的拳头，“蓬莱在小指头的位置，我们从手背走，只要绕到大手指这端，蓬莱自然就要近一点了。”

　　谢韫的表情一时有些呆滞。

　　席笙第一次见她这样的神情，张开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啊……”谢韫喃喃道：“原来如此。”

　　末了，她又笑道：“你没去过万毒谷西边，对吧？”

　　“没有……”席笙耸下肩，她自然知道九州大陆和地球不同，但应该也差不多吧。

　　谢韫笑着说：“你以为九州是个球。是不是？”

　　这次轮到席笙表情呆滞了：“不是吗？”

　　谢韫摇摇头：“不是。万毒谷西边，是一处深壑，同样的，蓬莱海东边也是。”

　　“会不会是你们没有跨过天险？”这也很常见嘛，在地球上，也有一些地区的土著，在海对面没有人驶船前来之前，以为自己的小岛就是全世界。

　　“你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深壑。”谢韫眼神悠远：“只要你亲眼见到了，方知那即是终结。”

　　“所以九州不是个球？”

　　球来球去，说起来总有些奇怪。

　　“九州的共识是，天圆地方，即九州大陆是一块不规则的平面方形陆地，而天际如一个倒扣的碗，扣在此陆地上。经你这么一说……蓬莱仙境罩在上头，蓬莱海的南部几乎无人去过。而大荒，进来的人本就少。”谢韫叹一口气，“也就是说，九州该是个比较宽的圈儿。”

　　“原来如此。”

　　谢韫扯了扯嘴角：“然而上古至今数万年，怎么可能没人去到另一头。”

　　席笙没听进去这话，她低下头，两只手掌叠在一起，又分开，又合上，又分开。

　　“怎么了？”谢韫察觉出她有些走神，“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里的天为什么这么矮。”席笙有些迟疑，这虽然是她上一次在塔里知道的事，但要让毫无心理负担地直接说出来，她还是有些紧张。

　　她担心谢韫不会完全信她的想法。

　　“之前我大概也知道了一些事……你知道，我不是和那个犬傀玩得还行嘛。”

　　谢韫眉毛一挑：“还行？”

　　席笙清清嗓子：“还行就是还行。总之，我知道一些事，但觉得说出来像是妄语，我且说说，你随便听听。觉得有道理就再想想。”

　　“行。你说。”话是这么说，谢韫却愈发认真。

　　“民间有俗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处天地这样近，这塔又像一座通天塔，许是真的有天外天也说不定。”

　　谢韫：“……你说得不错。”

　　咦？谢韫看起来并不吃惊？

　　她看向谢韫，带着些探究的眼神。

　　谢韫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在这空旷的冰原上，凛冽之风铺面。
　　第一次，谢韫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自白。

　　“阿笙……秘密使人与人的关系独特。我的小时候受教于一个前辈，她告诉我，自古以来，所有的斗争都是属于秘密的斗争。家庭中，孩子为父母保密。人间朝堂上，臣子为同党和帝王保密。这些秘密使得这些关系保持下来。相反，有的关系，只要秘密一暴露出来，便会土崩瓦解。”

　　“……那你别说了。”席笙突然道，“我不想听。”

　　她捂住双耳。

　　“捂住耳朵。眼睛也会听到。”谢韫笑着说，“在万毒谷时，你问我为什么不好奇，那少谷主没有父母。或许也是因为，我没有母亲。”

　　--

　　若干年前，华山。

　　慕长生十分喜爱他师妹慕长月。

　　不是基于情/欲上的喜爱，这师妹做事认真，性格安静，他便和众师姐师弟一般，虽顾忌她个性，不怎么和她来往，背地里却总是爱护着，她也成长得极好。
　　好到谢念将她看上了。

　　慕长生和谢念大打一架，气得不顾一张鼻青脸肿的脸，一时失去分寸，溜进了慕长月平日练功的房间，想要提醒她注意这和山来的毛头小子。

　　他刚一进去，就退了出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跪带爬地回到房间，将自己关在里头，十几天没见人。

　　“慕长生，不至于如此。”
　　一日，谢念在外头叫他。

　　谢念板着脸，敲敲门，始终没人来开，他便不耐烦地推开。

　　他看见一张哭丧的脸，表情全然不像是往日的华山大弟子。
　　慕长生有些绝望道：“谢念，这九州里，除了那啥，还有什么能冒火的人吗？”

　　--

　　“二人知道慕长月不烬人身份之后并未声张。反倒开始在各自门派中翻找秘籍，想要帮助她……不过那之后，她就消失了几年，等她回来以后，一切都变了。”

　　谢韫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是真觉得有些好笑：“其实慕长月自己什么都没变，变的自然是另两个。许是她压制了火焰，从那以后，修为突飞猛进，颇有超过慕长生的势头。时间一久，慕长生就不再将她当作宠爱有加的师妹，而是有些别扭的竞争对手。”

　　而他与谢念曾经为了慕长月查找的秘籍，也为她敲响了丧钟。

　　“慕长生在华山中找到一秘术，可以联合山脉，将不烬人炼作石头，此石可镇山，可护海。听闻这法子是从北方带下来的，也不知道真假。和慕长生不同，谢念依旧喜欢慕长月，但慕长月渐渐和他生分，他亦生出恶念。”

　　石头。
　　席笙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她曾经在上古的部落收获祭上，迷迷糊糊地收到过很多石头。

　　“多年过去，华山生变，慕长月飞升失败后，谢念便趁机将此法用在了她身上。但这秘术是自古流传，早有遗失。谢念炼至最后，竟然炼成了个人石……所谓人石，便是一半人，一半石。他只好把人石继续藏在华山一处山体里，继续想办法。怎料这个时候，人石被衍天派的掌门若白发现。若白气得不行，回到衍天找出了一个窥天之法，将人石上的人体分离，可再炼成人。”

　　若白如今身形偏矮小，也是因此遭的祸。

　　她做事麻利，即刻遛回华山，想将人石盗走，但谢念长了教训，布下陷阱，直接和若白打了个照面。

　　此时的若白还在受窥天反噬，根本打不过谢念和慕长生二人，时间紧迫，她不得已将秘法告知与谢念。

　　“十年以后，我就诞生了。”谢韫低着头，看了自己的身体一眼。

　　如此健康的身体，和她一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
　　不会燃烧，她也能好好说话。

　　“但是……即使只是断断续续，我也能听到来自大荒的声音，也还能看到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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