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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
昭阳宫内,小顺子关上殿门,然后转过身靠着门边坐下来守夜。
定安六年,皇帝的病以痊愈,只是每晚都熬在昭阳宫整夜整夜批折子,谁劝都不听。
前朝大臣们断断续续好几年试探着提了提纳妃一事,结果都被皇帝默不作声挡了过去。
于是此后数年,只有燕临一人独坐殿堂,与月对饮。
小顺子正打着盹,忽然听见身前传来动静,于是他惊慌着抬起头睁开眼,就发现燕青玉正站在门边,准备推门。
发现守夜太监惊醒,燕青玉不慌不忙问道:“皇兄可是睡了?”
小顺子忙不迭摇头,然后伸手推开了门。
殿内燃了几盏烛火,燕青玉将手里拎着的酒轻声放在桌上,燕临才后知后觉抬头。
燕青玉笑说:“这个时辰了皇兄怎么还在忙。”
燕临皱皱眉,又按按眉心,合上了面前的折子:“正准备睡。”
燕青玉打开了桌上的酒,浓郁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燕临眉梢微动。
“皇兄尝尝?”燕青玉说着,手里却已经倒好了。
燕临起身走过去,坐在燕青玉对面,拿起酒杯闻了闻,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燕青玉始终带着笑意看着燕临举动,等他放下杯子后才说:“皇兄觉得此酒如何?”
燕临沉默许久,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扬州酒一向醇香……为何突然想到拿酒来?”
“游历时听说扬州酒不错,正好皇兄每日郁郁,我就顺便带一壶来。”
燕临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弯,然后又饮完一杯。
“深宫寂寂,皇兄何不出去走走,有些事情不是躲着就能忘。”燕青玉没说下去,抿了一口酒。
到最后小顺子也不知道在外游玩许久的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第二天早上他被吵醒时,只听见身后大门被猛地打开,而皇帝衣着半垮,脸色暗沉,但一双眼却格外地亮。
年轻皇帝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话:“下诏,朕择日南巡。”
新皇南巡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是南巡时日一定,江南诸郡都紧锣慢鼓准备起来,更有南边官员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露个面,于是各个郡府都热闹起来,一时好不热闹。
对于此事一开始扶北并不清楚,扬州城张灯结彩时他身体抱恙,在郊野小屋里休息数日,学堂也交由周叔打理。
回来后知道这事时,龙船已然临岸。
扶北一瞬间有些慌乱,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周叔在学堂帮衬多年,一些事不需扶北交代,他也能应付来。
但扶北刚回来不多久又要走,周叔不免担心:“公子这些天没教几堂课,我担心学生家尊会心生嫌隙。”
扶北笑道:“我不过休息数日,每日答疑我自会看完后送来,不耽误事。”
说完他自顾自又道:“而且这几日,他们不需我在一旁督促,自己也能学好。”
新皇手里正差要臣,如果能通过这次将自家孩子送到皇帝面前,指不定日后飞黄腾达,于是各家都卯足劲让自家孩认真学,好能在皇帝面前露个脸。
于是这几日虽然扶北不在,但学堂气氛愈发热火朝天。
周叔皱皱眉,又看了看扶北仍有些苍白的脸,叹口气答应:“我在学堂里照顾几日,只是公子要小心身体,也少些病灾。”
扶北点头微笑:“有劳周叔。”
之后扬州城被布置成什么样、那些孩子们是否让皇帝青眼相待,扶北通通不管,他只是独自待在不算大的草屋里,每日饮茶看书,孩子们这几日大多不来学堂,连每晚送来的答疑册子都轻了不少。
春意渐浓,扶北躺在竹椅上看院内树枝发芽,也自得其乐。
直到一日傍晚,周叔忽然慌慌忙忙过来,然后告诉他:“公子,皇帝指名要见您,您收拾收拾赶紧去吧。”
扶北嘴唇刚凑到杯沿一听这话忽然嘴角笑意骤停,连带着整个人都呆滞了。
扶北没想明白,皇帝南巡时间紧凑,怎么会想到要见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
燕临本不准备到扬州,毕竟这城与昭阳宫小院般让他不敢再碰,无奈路途波折,一行人只能先在扬州歇脚,过几日再继续南行。
一下龙船,燕临便不发一言直接去了落脚旅店,弄得一帮接待官员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哪里招待不周,看皇帝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就连建好了休息府邸的话也没敢说出来。
然后燕临在楼上厢房里处理折子直到傍晚,还是小顺子上去请他才将人请下来用膳。用膳时燕临照样沉默寡言,于是一旁权贵们更是心惊胆战。
快吃完的时候,燕临不经意一瞟,就看见店家柜台前挂的牌子。上面的字体是少见的端正样式,而点捺却收得极为锐利。但显然写字的人功夫不及,收束有些短促。
燕临下意识一皱眉,然后微微眯眼说:“写牌子的人有心了,竟然还会用这种字体。”
店老板一听皇帝开口,琢磨着话说道:“皇上过奖,这些牌子不过犬子在学堂混过几日学来的,挂在上面看看而已。”
燕临却默不作声慢慢攥紧了筷子:“学堂?哪个学堂教他写这种字?”
那老板一慌,又摸不清皇帝是生气还是随口一问,身体先跪下了。他结结巴巴答:“回皇上,是,是东边北堂的教书先生。”
燕临心里无端端起了火气,他慢慢放下筷子,用帕子悠悠擦好嘴,说:“是吗?小顺子。”
“奴才在。”小顺子从下船开始就一直提心吊胆,此时一声就到。
“去北堂看看。”燕临将帕子放好,起身整理衣服。
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既能写出这种字体又能在扬州落脚。
送走最后一位学生,周叔刚要锁门时,就见远处浩浩荡荡一群人走来,为首之人身上黄袍非常显眼。
周叔一惊,只来得及收拾好有些杂乱的桌椅,一行人就到了门边。
皇帝脸色不快,一旁的公公也在使眼色,于是周叔慌忙下跪:“小人接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燕临垂眼看他一眼,说了声“起来”后就踏步往里走去:“你是这里的教书先生?”
周叔有些懵,回道:“小人只是打杂闲人,教书先生他,他最近身体抱恙,回家歇息去了。”
“什么病重到来接驾也不行了?”燕临不依不饶。
周叔开始犯结巴:“呃,先生他早有病根,最近天气骤暖骤寒,就发了病。”
燕临没说话,而是瞧起讲席上放着的书籍纸页,上面的字迹比起店里那些牌子更加傲风清骨。
燕临的眉头却越皱越深,一旁的扬州刺史见状,上前解释道:“牧野先生这一手好字,可是从他来扬州起就被夸赞,他——”
“你叫他什么?”燕临忽然打断他说话,刺史抬头与他对视,下一秒就被惊骇得不敢再看。
年轻皇帝浓墨般的眼睛微微瞪大,瞳孔有些震颤,一对视如同被死盯住一般。
刺史咬牙回道:“回皇上,百姓们都称他……牧野先生。”
好久的沉默。
久到连小顺子也忍不住偷瞥了一眼皇帝。
燕临仍是站着,但身体显然绷直,侧脸肌肉不住颤抖,眼睛睁大一眨不眨,像是整个人被定在原地般。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皇帝半隐在袖子下的手指用力到苍白,是在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
又是许久,燕临恢复正常后回头看向周叔,语气冰冷锐利:“要他来见我……不然我去见他。”
*
扶北被带到学堂时,头上还顶着一个带面罩的斗笠,说是怕病气染给皇帝。被皇帝赶出来的众人无法,只好让他先进去。
学堂里格外安静,周叔没来得及收拾的桌椅散乱摆着,扶北路过时还顺手摆好几副。
路过屏风,学堂的迎客厅就到了,隔着雪白面罩,扶北看见厅内一人背对自己站立,身形挺拔,再不像之前那副莽撞少年。
扶北敛眼行礼,刻意压低了嗓子:“小人拜见皇上。”
听到身后来人,燕临好一会才回头,然后看见了带着面罩遮住了脸的男子。
他的身形有些消瘦,露出来的指尖也不像寻常读书人一般清瘦,而是布满大大小小的老茧,像是受过不少苦。
燕临眼眸沉沉,死死盯着脚下跪着的男子,攥着衣角的手指紧了又松,然后压住声音里的颤抖,说:“把面罩摘了,让我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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