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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一场
牢房外,宽阔的土场上,肖宣成坐在那里,冷漠淡然地看着跪下的人,如同面对一群毫无意义却又恶心人的阴沟里的老鼠。
“温琮,看看那是谁?”
温琮转身去看,登时吃了一大惊。
那是她久年未见、早已“离世”的阿娘。
温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喘着粗气低头缓了缓,再度望去。
不论皮相还是气质,那人分明就是温之澜。一头茂密的黑发已显杂乱,干裂的嘴唇渗着血,她不肯下跪,尤其膝盖那里伤口最显眼,看向温琮时,凌厉眼睛中露出的温暖令温琮感到很熟悉。
“阿娘?”温琮瞠目结舌。
温之澜就是不跪,任凭狱卒怎么打她踢她,她都是那么坚毅,仿佛生了一副铁骨。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温琮大声求饶,拖着自己并不自由的身躯跪爬过去,拉住温之澜。
“琮儿,别担心,阿娘在。”温之澜也努力去靠近温琮,拼命护着她。
待“琮儿”说出口,温琮才感受到些许真实。
是阿娘,真的是阿娘。
她看向温之澜,回顾五年前的过往,终于问出口:“阿娘,真的是你吗啊?阿娘?”
“温族长,不必再演戏了。”右边,肖宣成恶狠狠地瞪过来,“你们里应外合,欺瞒十城府,坑害十方城百姓,这通敌之罪我已派人调查清楚了!何必还要装出这副无辜的模样。”
温之澜挡在温琮身前,官兵又要动手,肖宣成便挥手命令官兵停下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天生愚笨,废物灾星,不会是你们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演的戏吧?我看这愚笨的温族长并不愚笨,倒是相当聪慧,还非常会骗人呢。”
温之澜面上平静如水,却偷偷把手向后伸,给予温琮一种虚渺又真实的感觉。
肖宣成厉声道:“不知那晚城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五年前假死,今又贼心不灭,打算故技重施,甚至连陛下都敢欺骗!你们好大的胆子!”
其余人并不言语,肖宣成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华贵马车,又看过来。
“温大人,路走偏了的话,即便再努力,也终归是徒劳啊。”他讽刺道。
温之澜长相极为温婉,身上一袭蓝衣,有些旧了,也沾了血迹,却难掩她倔强的眼神,还有周身散发出来的坚韧与豪气。
听闻肖宣成如此说,温之澜只微微笑着抿嘴。
“肖大人,这话应当我想对你说才是。”
说这话时,她显出些不屑,眼里没有丝毫惧怕,嘲讽也只点到为止,将鄙夷和漠然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她后方,温琮沉浸在极大的震撼里,她感觉自己快要发狂,似乎立刻就要崩溃掉,然后像个疯子一样大声吼叫。
不过手上的温度唤回了她的理智。
“我二人从未通敌,也与晚城没有任何交集。”温之澜坚定道,“不知肖大人是如何调查的,可有证据证明我通敌之罪?”
她这样说着,手便握得更紧了。
肖宣成道:“没有通敌,你们又为何要假死?难道是温大人和连族长故意的,把我们、连同陛下一起当猴耍?哼,无论如何你们都难逃一死,还是说,温大人还有别的目的?”
他故意半跪在温之澜身旁,带去了巨大的压迫感。
温之澜不动声色,垂下头。
肖宣成道:“既然你不说,那就只好将你们虎族的所有人都好好审一审了。”
不出温琮意料,肖宣成果然看向她这边,温之澜立时察觉到,抓住温琮,稍微急切了些。
“这是我们二人的事情,与其他人无关!”
肖宣成狞笑着:“这话你说了不算。”接着他叫来官兵,将温琮抢过去,一路带到牢房里。
温之澜咬紧牙关,脸上亦是狰狞,这让肖宣成十分高兴。
“我要见陛下。”温之澜道。
“见陛下?”肖宣成说:“你以为你是谁,陛下怎会是你想见就见的!”
温之澜仍坚定地说:“肖宣成,我要见陛下。”
肖宣成困惑地看着她,没有好脸色。
“温大人,你现在是叛徒,是罪恶滔天的犯人,我怎又能让你靠近陛下呢?”
“不让我靠近陛下,究竟是怕我伤害陛下,还是怕我发现什么秘密?”温之澜咄咄逼人,并不慌乱,“我且问你,陛下可还是原来的陛下?还是说,如今她已……”
“住嘴!”肖宣成气急败坏,“你这不知好歹的叛徒,竟敢说出这种胡话!你想做什么?栽赃府中重臣,向外头传播这些谣言秽语,好挑拨我们,然后搅乱整个十方城,是吗!我告诉你,只要我等还在,就不会让你的阴谋达成!”
温之澜低头笑了几声,不慌不忙道:“古来朝堂之上皆忌独断专行,只要有所探究,那便可以集思广益,以求解决千百难题。现下我话只说了一半,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肖大人又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她勾起嘴角,眉目似剑,看向面前的人们,“不会真如我所说,肖大人心里有鬼?如此,那陛下可真是……”
肖宣成再一次严厉地打断她:“温之澜!你这毒妇,待我拔了你的舌头!”他气得咳嗽,“别想再用这招数妖言惑众,你,连带你的亲人族人,几天之后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
牢房中,肖宣成换了一个折磨的对象。第十三道鞭子抽在后背,温琮拧了拧被吊住的、已经麻木的手腕,绷紧身体,压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叫得太大声。
她讨厌这群人,讨厌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太过可怜。
恍惚中,零碎的片段像盐粒一样侵入肌肤,痛入骨髓,痛入心扉。
“温族长,还不交代吗?”
温琮逐渐“活”了过来。
“……我不明白……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艰难地说。
“何事不明白?”
“我没有要交代的……因而不明白你的话……”
狱卒哼了一嗓子,接着抽。
温琮咬上已出了血的下唇,闷哼着,强忍背后火辣辣的疼。
要她交代什么呢?在此之前,她有万语千言想要问出口,这荒唐的走向,不真实的一切,又有谁能给她一个交代呢?
她好绝望,不知道阿娘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阿爹正在何处,又被如何对待着。
她也很心疼,因为她穿的是韩舒伶给她做的衣裳,那么精美的竹叶纹路,这下肯定被他们打坏了,一定不再好看了。
瞥见破了一条的袖子,温琮万分痛苦。
“肖大人,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晓得自己何罪之有。若你方便,与我直说便是。”
结实的皮鞭被啪啪抽在地上,每一声都如肆虐的狂风。
狱卒退后几步,换了肖宣成上来。
“你撒谎的时候总是这般纯良吗?”
肖宣成绕到她跟前,撩了把盐水洒过来,顿时疼痛难忍。
“在你那些朋友面前,也装得这般友善,若不是我们的人训练有素,怕是也要给你骗了去。”
我们的人。
“你说……谁是你们的人?”
储清徽几人的冷漠神色温琮记忆犹新。
尽管温琮已经知晓几分,却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肖宣成十分享受这种剥皮抽筋的感觉,他眯着眼,乐在其中。
“储家的两个姑娘,是我们大帅培养多年的死士,黎安亦是大帅的得力干将。她们三人已是相识多年,可没有什么偶然相遇、一夜风流的故事。还有那什么风墟、长寿村、彭仙人、天光楼,那都是我们的人,都是为了揭开你们的阴谋,刻意设计的,不然风墟又怎会次次全身而退?难不成偌大的十城府还抓不住一个小市集吗?”
温琮冷得发抖,连笑容都有些狰狞。
原来竟是肖宣成的人。
“所以……她们是奉你之命,故意来接近我的?”
肖宣成狂笑几声,似乎对温琮的反应很满意。
温琮感觉自己快疯了。
那日她被储清徽带进房间,在逼问之下她讲了自己的目的,储清徽听完眼睛都在放光,
“你我都是异灵人,不打不相识罢了。”
“你说的事情,我十分感兴趣,若是真能替温大人讨回公道,那可太好了!”
“温琮,你若是想干大事,一定得带上我。”
这是储清徽亲口对她说的。
现在想想可真可笑。
还有黎安。她早该想到,一个下等人又为何能受大将军青睐,自己竟然还入了戏,以为真要飞上枝头成凤凰了呢。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骗子,全都是在陪她演戏!
全都要将她置于死地……
“你们虎族可真有本事!这次派你来接应,又是预备何时动手?下一步是不是又要挑起事端,让异灵人仇恨我们,然后起义?”肖宣成捏住她的下巴,“别想了,如今大家可都聪明多了,跟着谁能享福,跟着谁会遭殃,大家都明白。不像你们这般执迷不悟!
“五年前,你爹娘在中秋节当晚服毒自尽,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幸好文大人神机妙算,算出了你们这见不得人的嘴脸,赶忙上奏陛下以谋应对之策。在你要官训之后,你遇到的所有人,还有经历的所有事,都是陛下安排好的,为的就是揪出你们的真面目,直到今日一网打尽!”
肖宣成陆陆续续说了一堆,温琮只抓住了某个重点。
所有人。
她瞪大双眼,因失血而面上没有血色,恍惚着默默消化肖宣成的狂言。
中秋当晚是她亲自去确认的,爹娘服了毒药,嘴角血红一片,没了呼吸,如今竟成了假死!
储清徽她们几个也是安排好的。
那韩舒伶也是吗?
到底什么是真的,到底还有谁能相信?
很快体力不支,温琮在痛苦中昏睡过去,梦里她看到了幻境中的第一场胜仗,那是韩舒伶带着她打赢的。
那时的她依然无法将井宿刀用到纯熟的程度,对自己毫无信心,但眼看藤蔓即将缠上韩舒伶,没有心思多想,什么自我否定、妄自菲薄的想法都被升腾的热忱烧尽,霎时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手臂上,推着秦刀奔去它应当前往的方向。
温琮手脚并用,一刀斩断几十根藤蔓,她背过身挡住韩舒伶,以防飞起的绿色汁水溅到韩舒伶洁净的衣衫上,清理完这边的杂乱后便与韩舒伶互相搀扶着,站定在原地,等待下一波的攻击。
“试刀那天你打败了那么多人,能力显而易见,不必再听他人之言。”韩舒伶留意四周,十分坚定地对温琮说。
仿佛回到了试刀当天,两人背对而站,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况且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韩舒伶出拳的力道很足,拳拳抵上藤蔓最脆弱又最坚固的中间位置,很快又是几十条断裂的残躯落地。右侧突现一条漏网之藤,在看清它的行动轨迹后,韩舒伶扑上去,一手握住藤蔓的顶端,同时双腿用力钳住它,将其狠狠地踩在脚底,生生踩了个粉碎。
另一边,温琮手下藤蔓横尸遍野,转身跟从韩舒伶继续帮着其他人除草。
在韩舒伶看向她的那一刻,她有些任性地问:“那什么是真的?”
一同被带进幻境的其他人也有赤手空拳的,其中一个人被吓到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疯狂叫嚷,即使身前之人拿的是井宿刀,刀法却不算太好。两人挨在一块儿并非锦上添花,倒有些雪上加霜的感觉。
眼见他们快要在藤蔓的压制下缴械投降了,温琮和韩舒伶上前去,一人一边清除障碍。
“我说的,都是真的。”韩舒伶越过温琮,留下这句平静的话。
她学着黎安灵动走位,拽起一根最长的藤蔓当作工具,穿梭于几十根藤蔓间,走至末尾处翻身而起,再一个穿梭,将它们全部牢牢系在一起。
当然一个人完不成这项任务,她准备呼唤温琮,不想温琮好像跟她非常有默契,片刻间已经来到她身边。不用过多的言语,两人交换位置,温琮负责在韩舒伶大展身手的战场上善后,韩舒伶则回到温琮打斗的领域,把大呼小叫的两人彻底救出牢笼。
衣袂翩然,发丝在风的挑动下擦过两人眼底,温琮的声音掠过韩舒伶耳畔:“我可以信你吗?”
问得真挚虔诚,问得孤注一掷。
几秒内擦身而过,温琮看着藤蔓,心底累计已久的怨气就在此刻喷涌而出,好像它们就是欺压自己许久的讨厌鬼们。
她感觉身体都在发烫,一股力道顶起,便没有再犹豫。
………………
身后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砍光了,真都砍光了!”
“藤蔓没了,大家安全了!”
温琮从未觉得绿色也能如此惨烈,而现在,被对半劈开的讨厌鬼们倒在她面前,昭示着她的胜利。
这时韩舒伶贴在她身后,她用后背就能感觉到,那人的胸口还在不住地起伏。
“可以。”韩舒伶缓缓答道。
周遭都是庆贺的声音,好几个人正在不停地议论,温琮听得出来,那是夸奖。
不过很快她就听不清楚了,她耳边都是那个简单又坚定的回答:可以。
身边的人开始吵闹,温琮对那几人草草行了礼,侧过身,把眼泪憋回去。
“我说了,你可以的。”韩舒伶揪出一块丝帕,帮她把刀面的汁水擦干净,“这把刀很称你,以后,千万别再疏远它了。”
表面是在说刀,言下之意却也显而易见。
那时的温琮顷刻间就领会了韩舒伶的意思,死死咬着唇,愧疚说着对不起。
而现在,也是一样。
苏醒的她躺在牢中,回想与韩舒伶相处的每一天,次次挡于她身前,教她念书骑马,陪她一起练刀,带她四处见世面。
自己怎能有那种想法呢?她想。其他人会,韩舒伶一定不会!
时间很快过去,又是一天循环往复。
牢外有人走动,温琮以为是狱卒在例行公事,照常怏怏地躺着,迷迷糊糊伸出手,“触摸”天边的太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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