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

　　谢北辰醒来时天色依旧是暗的，看不出早晚，但依腹中饥饿情况，他至少睡了一个日夜。鞭伤虽看起来皮开肉绽甚为可怖，但很难伤筋动骨，还不如突袭山北峡道那日的伤重。且他向来皮糙肉厚，略做休息也就只剩忍忍疼的事。

　　撑身而起，后背和手臂上的金疮药粉就扑梭梭往下掉。未掉落的就黏在身上，合着干涸的血迹一起紧贴肌肤。

　　谢北辰轻笑，这家伙是给他倒了多少药在身上，想将他埋了么？

　　这个时辰，风清晏该是去上朝了，谢北辰如此想着。赤着上身打开屋中衣柜翻找能穿的衣衫，片刻后默默关上衣柜门。

　　回到燕定候府时天色尚未破晓。明面上谢北辰依旧在奉旨闭门思过，所以天亮时他一般不出门，样子还是要装装的。

　　用过膳食并着大夫重新处理了身上伤处，谢北辰去了信给北境的向远。

　　再不给个准信，他担心向远信以为真直接带人打进西京。关中如何动荡纷争皆可，边境不能乱。这可乘之机是留给南都韩茂忠的，不是留给北蛮的。

　　一心为公的谢北辰尚且不知，此时的风清晏已身处西京天牢。

　　诚然他揣着鞭子去向谢沅摊牌时并未说出风清晏的名字，但此事并非无人知晓，他忘了潘从锦。

　　潘从锦度过了一个无眠夜。

　　书房烛火燃了一宿，一叠信纸写了撕撕了写，见底也未能成文。潘从锦搁下笔，在屋中负手踱步，几乎要将鞋底磨穿。然而莫说这信该如何写，他连要写给何人都还没想好。

　　没有时间了，再不将信递出去风清晏必死无疑。

　　谢北辰显然估错了谢沅的底线，也估错了谢沅的脑子。

　　他若不摊牌，谢沅未必想得到。可一旦将话挑明，再回忆过往种种，谢沅并没有谢北辰以为的那么蠢。

　　昨日莫名罢朝，潘从锦尚未回到文渊阁便被谢沅宣去承德殿。

　　谢沅斜靠在内殿榻上，看起来疲倦而虚弱，似苍老了十岁。扬手示意他起身后，谢沅开门见山问：“燕定候钟情之人是不是风清晏？”

　　潘从锦当即愣住，下意识地摇头道不知。

　　“你不必瞒，那混账已经同我摊牌了。我想了许久，除了风清晏不会有别人。”谢沅垂着眼，语中带着恨意，狠砸了一拳在榻上：“我待他不薄，在北都府时就处处迁就。如今他要更名便更名，想做什么官就做什么官。几乎事事都顺他的意，他却这般报答于我！”

　　那一刻，潘从锦清晰地感到谢沅起了杀心。

　　“王上！”潘从锦立即双膝跪地，抱拳道：“王上息怒，切勿为这点事误了大局。”

　　谢沅一怔，这才稍冷静了些。

　　“你果然知情。”

　　谢沅眯着眼瞥了潘从锦一眼，瞥得他后背渗汗，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臣……不敢欺瞒。彼时也劝过大统领，可大统领的性子王上是清楚的。他认定的人和事从不曾改过。风清晏也只是……不敢拒绝罢了。”潘从锦短短几句话说完，额上的汗就滴下来了。

　　此事只有全推给谢北辰，风清晏才有机会留下一线生机。想来谢沅再气也不至于要了谢北辰的命。且眼下正是着力入主关中的关键时期，谢沅离不得谢北辰，但风清晏就不一定了。他帝师之徒的身份已失，仅作为智囊留在谢沅身边并非不可取代。

　　“王上细想。那时风清晏年纪尚小，他懂什么情爱。莫名入了大统领的眼，怎可能逃得出他手心。况且大统领是王上亲子，他又能如何？”潘从锦继续说道，不遗余力地想将风清晏摘出来。

　　谢沅沉吟片刻，似是觉得有理。

　　此时下人来报莫怀安已带到，问是否召见。

　　“押进来！”谢沅厉声道，眼中怒色弥漫。

　　潘从锦还想开口说什么，在谢沅的怒视之下只得闭嘴。

　　风清晏被侍卫押着双臂跪在地上，见潘从锦竟也跪着，便一时拿不准到底何事。他本以为是谢北辰说了什么，但潘从锦也在。莫非内阁出了什么事？

　　“见过王上，首辅。”风清晏略犹豫地开口。

　　一时寂静让风清晏蹙眉，他抬眼便见谢沅神色晦暗地死死看着他。那眼中有三分悔意五分恨意，剩下两分是让人背脊发寒的杀意。

　　天光大亮，宫人已灭了室内烛火，仅他三人的呼吸几乎不可闻地浮于内室，带着让人惶惶不安的轻微气音。

　　潘从锦的大脑从未像此刻转得这么快过，他想保下风清晏，但站在谢沅的立场似乎并无什么理由非要留他。缓缓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潘从锦刚想开口，便听见谢沅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过来。”

　　风清晏犹豫片刻，起身行至谢沅榻前跪下。

　　谢沅垂眸静静看了他半晌，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头，冷笑道：“确实好颜色，不怪稷安钟情。”

　　果然是此事。

　　风清晏抬手，蹙眉挥开谢沅的手。

　　谢沅一怔，没想到他会反抗。

　　“王上，过去的事不必再提。”风清晏面色无波地说道，“不论对错，如今尘埃落定。下官与燕定候已无任何瓜葛，请王上不必忧心。”

　　语毕，风清晏便是一拜。

　　谢沅与潘从锦皆愣了片刻，这话里含的意思就有点多。风清晏承认与谢北辰曾有情事，但却否认了现在依然有情事，并保证以后再无干系。

　　这让谢沅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处置风清晏，他原本是起了杀心的。加之潘从锦所言也不无道理，依风清晏的才智就此杀了也确实可惜。

　　潘从锦看出谢沅犹豫，立即道：“王上，年轻时谁还没个意乱情迷。新鲜了，就过去了。都是小事，不必太当真。”

　　闻言，风清晏眸色暗了暗，不自觉地心头一痛，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

　　“哼，燕定候是那种新鲜过就算完的人？”谢沅冷笑一声，“他今早负荆请罪，直言心有所属且非女子，并无打算娶妻生子，叫我好好教导谢北川！”

　　潘从锦顿吸一口凉气，燕定候这是做了多长远的打算。

　　“风清晏，你如何说？”谢沅目光落在风清晏的脸上，却未看出喜悲。

　　“燕定候自作打算，与我无关。”风清晏垂眸淡淡说道。

　　“呵，燕定候为你挨了几十鞭。你倒是冷心冷情，半点不动容。”谢沅冷笑道。

　　风清晏抬眼，略好笑地说道：“王上希望我如何？”

　　谢沅顿时一噎，他当然希望风清晏别搭理谢北辰。但见他儿子对风清晏掏心掏肺连江山都不要，却换不来风清晏一点喜色，又替他觉得不值。

　　这心情甚是，矛盾！

　　“来人！”谢沅喝道，“将莫怀安押入天牢。”

　　“王上……”潘从锦立即开口说道。

　　“你住嘴！”谢沅指着潘从锦就开始骂：“枉我那般信任你，这么大的事你瞒我！”

　　潘从锦顿时无言以对，只得眼睁睁看着风清晏被押下去。

　　回了自家宅邸，潘从锦一头扎进书房便没再出来过，连晚膳都没用就开始写信。

　　他很清楚他昨日那席话只能缓一时之急。待谢沅反应过来，想到“永绝后患”四个字时，风清晏的命就算交代了。然而风清晏毕竟是内阁大学士，也不是谢沅想杀就杀的，罗织罪名总还需要些时间。

　　潘从锦知时间急迫，却没想到其实是完全没时间。

　　他并不知风清晏与谢沅先前有过假意叛走的约定，所以谢沅根本无需罗织什么罪名。风清晏去信南都的事谢沅知情，南都回信的事谢沅亦知情。随便一搜便是铁证如山。

　　潘从锦的求救信终究没来得及送出去，内阁大学士莫怀安勾结南都意图叛逃的消息便已传遍朝堂。

　　正在天牢弹豆子玩的风清晏听闻这件事时，也很愣了一瞬。

　　他猜到谢沅会起杀心，却未料到这般快，更未料到他会以这件事罗织罪名。真正应了那句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风清晏自认是全天下最无可能背叛谢沅的人，如今却被他以勾结外敌的叛逃之罪下了狱。

　　即便如此，他似乎依旧只有替他继续打江山这一条路能走。

　　简直讽刺。

　　被缚上刑架时，风清晏神色是木然的。甚至在想，死后的事不如死后再说。他毕竟为天下归一做了些事，即便不够还二十年国运，十年总该有的？余下的部分，同泰山府君打个商量，待来世再还说不定也行？

　　他实在有些累了。

　　谢门这父子俩，一个要他心死一个要他身死，真不想再同他们纠缠下去。他又想，若就此退去，他能去哪里呢？

　　第一鞭落下时，风清晏在思考这个问题。侧腰一阵灼痛，沾了盐水的皮鞭扫过肌肤，留下的刺痛会持续得更久、更烈。

　　去晴云小筑找师兄吧，先前听说聿成送崔霆钰去了晴云小筑，如今不知还在不在。风清晏想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地面。

　　第二鞭落下时，风清晏便否定了这个打算。皮鞭依旧落在这一侧，依旧在同样的位置，伤□□叠之下痛得他额上渗出冷汗。脑中想的却是，不能去。他这被通缉的身份，怕是要给老师和师兄招祸。

　　去寻祝希么？也不行，北境是谢北辰的地盘，瞒不过他耳目。

　　洱都山也已经没有了……天下之大，似乎还真没他能去之处。

　　第三鞭久久未落下，只听得几声闷哼，紧接着便是有人接连倒地的声音。一时刀光四起晃得风清晏有些睁不开眼，腕间缚绳被人割断，他落入熟悉的怀抱。

　　“你带人先走！”梁岑大喊道，回身两剑劈退闻风而来的狱卒侍卫。

　　“自己当心，北境汇合。”谢北辰回道。

　　这一日，燕定候伙同烬霖军指挥使梁岑，带着十几烬霖军劫了西京天牢，救走犯官莫怀安并离开西京，往北境而去。

　　至此，燕定候与靖王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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