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民妇晏氏，见过琳琅长公主殿下！”

　　晏老夫人见着女郎愣神，遂又见了一次礼。

　　字正腔圆，清晰不过。

　　“老夫人，您认错人了……”夜鸣珂讪笑。

　　本能地，觉得这场面，好尴尬，也有种莫名的不妙。

　　似乎，被指认了真实身份，这上门小媳妇儿的戏份，就要中止了一般。

　　“老身虽老眼昏花，但这识人辨事的功夫，还是勉强有些。公主通身这沉静从容的气度，岂是一个普通富家女儿能及的？”

　　老妇人说话，还带着些巧妙的恭维，一言指出，她不是那个家里有几亩良田收租子的纪小悠。

　　夜鸣珂就笑着去扶她：“老夫人与我，似乎未曾见过面吧？”

　　又是如何准确地猜出她是谁的？

　　“老身虽未见过公主，但是前些年，就是我儿刚入京那几年吧，却是听他在我耳朵边上，念叨得起了茧的。寄来的家书里念，回家来陪我说话，还是念。公主可知，他念叨些什么吗？……”

　　晏老夫人拉着她，在那罗汉小榻上坐下，开始叙话。

　　能言善道的妇人说话，都喜欢事无巨细，涓涓细流，七弯八拐，娓娓道来。

　　“他念我些什么？”女郎也就陪着笑，等着她慢慢说。

　　“全是些坏话啊！”老妇人扬了声气，故作耸人听闻的模样，“说你蒙他吃御苑里的鱼食，把《谷梁传》叫做《母羊传》，又娇气，还爱哭，细皮嫩肉的，磕破点儿皮都要哭半天，一点儿都不像这村里的姑娘，那么皮实……”

　　“……”夜鸣珂只能继续赔笑。

　　“他当是讲些京中趣闻，哄我这老母亲开心呢，可老身是过来人，如何听不出他的心思来？”

　　“……”

　　“我就跟他讲，你要是喜欢人家啊，就去把她的生辰八字找来，咱找半仙先生看看，若是合得来，咱就去求，咱拿这五六百里云泽之地，去求个皇家公主，也不嫌寒碜！”老妇人直着腰板，颇有些底气。

　　“……”夜鸣珂听得讪讪地。

　　的确，当年的她，就是一个闲散公主，若是受封汤沐邑，兴许都还没有云泽这么大。

　　“那时，他还在做崇文阁翰林吧，说是皇家谱录，都在崇文阁里放着呢，然后就真还给我找了一份生辰八字回来，我也找半仙看了……”

　　老夫人的话，到此就戛然而止，脸上的和蔼与戏谑，也转为遗憾与严肃。

　　“……”夜鸣珂也就跟着凝了笑在嘴角。

　　一时间，室中沉寂，沉香熏味，浓浓袭来。

　　老妇人停下话头，她也不问。她知道，是卡在这里了。

　　许是少息，许是良久，晏老夫人又拉过女郎的手，放在手中亲切地摩挲着，一句一叹息：

　　“公主啊，老身曾经也是个不信命的人。那个半仙，曾经给老身也看过，说我是个克夫旺子的命，且得了子，就克夫。当年，先夫与我青梅竹马，情意深重，遂不信这命，执意将我娶过门，后来我多年未得子，他也不曾纳妾，我年近三十才得了西棠，先夫却就在那年，莫名染了病……而去了。晏家世代经商，几乎没有人能够读书入仕，我儿西棠却能够读书中举，一路仕途通达，也没个背景提携的，如今且已位居宰执……我想，这是不是应了我那得子亡夫，克夫旺子的命啊……”

　　晏老夫人回忆过来，浊眼中涌出晶莹，有种悲戚与怅然。

　　“那半仙看公主的八字，我也未与他说是男是女，是何身份，他就说这是个女子命格，且是个富贵荣华，乃至可主天下的命，但是，却……不宜男，不宜家，不宜室。……公主后来，能够监国摄政，可不正应验了这富贵荣华主天下的命？”

　　“……”夜鸣珂无言，忍着心头的翻江倒海。

　　那富贵荣华主天下的命都应验了，那不宜男，不宜家，不宜室的命，可不也得应验？

　　“这倒是后话，且说当年，半仙看了八字后，我就没同意，我儿孝顺，倒也没在我面前念叨公主了，可也再不提这娶亲生子的事情，后来发落去了岭南做县令，我也管不了他，再回京时，我就给他挑了个媳妇儿，他也不要，还是我用大公鸡，替他在村里拜了堂，娶了人，给送到京城里去的……

　　“后来的事情，公主想必也是知道的，那女子也是个可怜人，她没了之后，我儿倒像是受了些触动，说是要守上三年，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心执的人，这三年，何尝不是个不婚不娶的借口呢，如今，三年已过，他就突然带着你来家里，却又胡诌着你叫什么小悠，我也知道，他这是在试探我呢！”

　　“……”

　　女郎也恍然，敢情，这母子二人，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将就她的矫饰身份，明面里留个相处余地，暗地里却在较劲呢。

　　“公主这次来，我看着，也着实欢喜。可这人之天命，有时候还真让人生畏。晏家嫡系一脉，从先夫到我儿，已经是两代单传，人丁稀薄，老身这些年，被人称为散财老母，何曾不是想以接济穷苦之力，积些功德，替晏家，替我儿，积些福……公主聪慧，可能明白和体谅一个作母亲的心？”

　　“我……明白。”夜鸣珂暗自深吸一口气，别头旁顾着，平淡地，点了点头。

　　话已至此，老妇人说得委婉而明白。

　　众人面前，当她是个上门的野媳妇儿小悠，热情款待，没有给她半点难堪；而这内室之中，却又打开天窗说亮话，把那难堪难言，真实心思，毫无保留，如实道来。

　　也算是开诚布公，坦诚相待了。

　　是故，无从气恼，无从责怪。只得，在心里头翻滚着这突来的莫名其妙。

　　本来，晏老夫人每天有个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今日有贵客来，拉进内室说会儿体己话，已是破例。

　　女郎遂起身告辞，托词让那老夫人午休一会儿。

　　那老妇人却突然屈了膝，伏了身，匍匐在罗汉榻前，长跪不起。

　　以老妪之身，给她行了个大礼。

　　“老夫人今日说的，我都记住了。您先午休，我到园子里，走一走吧。”

　　女郎矜贵，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态，也没有再转身去扶她，知道，这谢她的大礼，扶也扶不起来，遂迈步出帘幕，出房门，行至那树荫蝉鸣的夏日天光下面去。

　　转出廊下，廊下几个丫头低眉顺目，晏西棠懒靠在庭中花架下，抬膝肘手，偏头靠柱，竟是睡着了。

　　想是今日将她一路背回村里，消耗过多体力，困顿了吧。

　　她站在廊下，将他看了半响。

　　男子长眉入鬓，浓睫如帘，即便是睡着了，嘴角还依稀挂有笑意，有种勾魂的魅力。手边上，还搁了一支并蒂莲花，也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怕是要等着拿来逗她的。

　　突然心头发酸，有种咫尺天涯，触不可及的距离。

　　木然举步，从他身边，悄声走过，也没有再回头，见着紫绡在这进院落外头的门边等候，便叫她备车去。

　　然后，径直出了晏家，不辞而别罢。

　　马车出村落，夜鸣珂才有些反应过来，任由那种悲酸涌起。

　　老夫人其实说得很委婉了，只说她不宜男，不宜家，不宜室。

　　那是什么？

　　克夫的命？天煞孤星的命？不适合做人妻子，不适合相夫教子，不能持家操业，只会祸害男人的狐狸精？

　　这何尝不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否定？

　　她才刚刚，对那被耽误已久的婚嫁，有了些暖暖的希冀，对那个男子，也开始有些大胆的接纳，满心的欢喜。

　　可突然间，所有的希冀与欢喜，就这么碎了一地。

　　心头悲酸变成潮涌，涌到口鼻处，快要抑制不住，想变成嚎哭，又不想放声，惊了车外的侍女随从，遂用手绢子捂了口鼻，大口大口地，哑声哭泣。

　　初夏光阴里，乡村道路上，马蹄车轮，扬起尘土。

　　那突来的柔情蜜意，如一场夏日午后的绮梦，在绵绵幻境中，达到极致，再在蝉虫嘶鸣声中，陡然被唤醒，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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