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痕

　　“吾的确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布拉姆?斯托克伯爵说：“如果你非要认为他是那个人的话。”

　　他被固定在棺材里，棺材放在火炉旁，能让体寒的吸血鬼享受适宜的温暖又不至于感到灼热。布拉姆仰躺在一张猩红色的天鹅绒垫子上，那是他答应合作后福地送的礼物——从后者的角度来看，仅仅是他一时兴起就会给的无数施舍之一。他的目光越过棺材的边沿，瞥向火炉里摇曳的火焰，它在这间黑洞洞的屋子里醒目地燃烧着，将空气映成暗淡的橘红色。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福地樱痴坐在棺材旁边一张皮质扶手椅上，用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烧了一半的柴火。在死屋之鼠位于西伯利亚的据点里，福地樱痴没有穿猎犬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当地人穿的冬季斗篷，却仍然遮掩不了一身军人气概。他脸上沟壑纵深的纹路，刀锋一样雪白的胡须，矫健的身体和隐藏在眼睛里的某种眼神，都昭示着一段比有些人的生命还漫长的血腥历史。在作为军人作战时，福地几乎表现出一种暴虐的优雅，而伯爵阁下从来都受不了那种粗野的威慑力，这也就是他终于不情不愿地说这些话的原因。

　　布拉姆和福地相处的时间不长，不久之前，福地樱痴才用圣剑斩断了吸血鬼之祖的大半截身子。正当布拉姆以为他要用圣剑搅碎自己的脑袋时，那家伙蹲下来，开始问他关于吸血鬼的事情。

　　布拉姆说：“吾已经不再将凡人转化吸血鬼了。”

　　福地樱痴没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办法迫使对方就范。他问：“你作为吸血鬼之祖，第一位吸血鬼，人类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异能力者之一，是什么时候变成吸血鬼的？”

　　布拉姆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一段复杂的往事。他模棱两可地回答：“这是吾的异能力。”

　　“所以是天生的咯？”

　　布拉姆盯着福地的面孔，但避免和他对视，不安的情绪在空中弥漫。他真想撒谎说是的，他生来就是个吸血鬼，所以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布拉姆没有自信骗过福地，就算他成功了，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会戳穿他的。

　　“不是。”他说，“吾后来才获得了这项能力。”

　　“你怎么获得的？”

　　话题自然地引到了这上面来。布拉姆冷淡地回答：“有个人把这当礼物送给吾。”

　　当时死屋之鼠的首领也一同在场，听到这话，因为重度熬夜而眯起来的眼睛顿时精神起来。费奥多尔和福地樱痴对视一眼，意识到他们已经靠近了某个禁忌但绝对丰盛的藏宝点。

　　“告诉我他是谁。”

　　布拉姆就在这里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己已经把不该说的事说得够多了，接下来，任凭威逼利诱，他也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最后，福地樱痴只得动用了他那种粗野的威慑力，才逼迫布拉姆不情愿地讲述那段短暂但深刻的记忆。

　　早在遥远的中世纪，因为流传已久的恶习近亲通婚，布拉姆的家族成员几乎都罹患一种遗传病。病或许不是不可治愈的，但在当时流行的放血、占卜星象等疗法面前，恐怕相当于不治之症。

　　在布拉姆年满二十岁的那一年，他父亲去世了，将爵位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和他父亲不同的是，布拉姆虽然已经娶妻，但还没来得及生下任何继承人就已经虚弱得只能卧病在床。年轻的伯爵终日被病痛囚禁在城堡中，一边等死一边预备着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哪个堂兄弟。

　　他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或许应该称之为祂。某天夜晚，当布拉姆单独待在书房的时候，祂凭空出现，以半透明的幽灵的形式站在布拉姆的床前，把他吓得手里的书都掉在腿上。

　　“别慌，”祂说。“我是来帮你的。”

　　布拉姆警惕地问：“你是谁？竟敢擅闯——”

　　对方说的下一句话差点让他呛住。“我是神，”祂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会称呼我上帝。”

　　布拉姆瞪着那个幽灵。祂的相貌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金色的鬈发和湛蓝的眼睛，也许上帝的面孔是不能直视的？而且祂的确显露出了非凡的力量，凭空出现在他的书房里……可仅凭这一点仍然无法确定祂是上帝。

　　“吾不信你，万一你是魔鬼呢？”

　　“随你怎么想，只要你知道我很厉害就对了。”没想到祂丝毫不介意地一挥手，“所以我来找你。我听说你病得很重，那你想活下去吗？”

　　布拉姆谨慎地没有出声，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显而易见不过了。

　　自称是神的家伙也知道这一点，没有固执地要求他的回复。祂说：“我可以治好你们家的遗传病。”

　　布拉姆仍旧没有出声，尽管此刻他的内心已然雀跃起来。

　　“不过这还不是重点。”幽灵一挥手，好像要把遗传病什么的都扔到脑后去，“重点是，我想帮助你永生。我要给你一项能够永生的能力。”

　　这太不真实了，布拉姆想，这果然还是魔鬼的引诱。

　　“随你便，你要想接受魔鬼的引诱还是上帝的馈赠都没问题。”幽灵说，仿佛能够轻易地看透他的想法，“反正答不答应，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布拉姆纠正他：“不对，死后还有下地狱上天堂之分呢，吾……”

　　祂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向你保证那地方不存在。好了，你答不答应？”

　　布拉姆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这事儿很离奇，在短短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内，他得决定要不要接受上帝的馈赠，或者说不定是魔鬼的引诱，来寻求永生——这种一听就十分禁忌但诱人的东西。这几乎就像做梦一样，布拉姆甚至怀疑自己病得太重而看见了幻觉。

　　“你要什么？”他大声说，希望这能让一切事情变得真实一点，“吾的灵魂吗？”

　　“你能不能科学一点，我要你的灵魂干嘛？又不能吃。”幽灵说，“我想记录你的死亡日期。”

　　“可是如果吾能够永生，那吾怎么会有死亡日期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幽灵称赞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布拉姆感觉祂此刻相当心烦意乱，“如果你能够永生，那么你就不会老死。问题在于，你可以被杀死——我做过很多实验，用很多不同的方法使他人永生。我尝试过上百种能力和物种，他们的生命都超脱了时间的界限，最后却无一存活——都是非正常死亡，被杀死，或者失去了那种能让他们永生的能力，每一个都死得非常符合逻辑。”

　　布拉姆诧异地问：“为什么？这是诅咒吗？”

　　“诅咒……差不多，不过我认为这只是因为某个特性。”幽灵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特性。你知道，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永恒，但如果非得有谁可以做到这点，那就是神。”

　　听到这里，那个一直站在窗边眺望屋外风景的年轻男人转过身来，自谈话开始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凝视布拉姆。他全身上下被一件毛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头戴一顶雪白的帽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和中古巨龙似的福地樱痴一比，费奥多尔就和小树枝一样弱不禁风，但布拉姆对他的忌惮丝毫不减。

　　“真有趣，是不是？”费奥多尔说道，他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高脚杯，里面半杯酒液微微晃荡，散发着淡淡的雪松清香，“那位神明做了上百次实验，无一成功。我想以祂的能力，这应该足以证明祂的结论是正确的了。也就是说，只有神能够永生。”

　　“祂说永恒是祂的特性，那么这个特性肯定相当重要，它可能奠定了神的力量，成就了祂的身份，换言之，一位神之所以是神很可能就是因为祂能够永生……诸如此类。这个特性如此重要，因而它必须有唯一性，不然就会出现两个神，从而导致更严重的后果。”俄罗斯人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地推断，“这个永恒的唯一性很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种公理之类的东西，就连神自己都没办法违反……但谁知道呢，这只是个不完全归纳罢了，神要是想，总是能做成一件事的。”

　　“问题在于，”福地樱痴问，“祂为什么执着于让别人能够永生？”

　　这得把往事继续说下去。等到布拉姆终于孤注一掷答应之后，那位神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让他别急。

　　“永生是一回事，但你没法做到完美的永生。”神说，“那样你会死得更快。先听我把缺陷讲完再答应也不迟。”

　　然后祂滔滔不绝地说起关于这事的缺陷，包括不能晒太阳、只能以人类的鲜血为食和害怕银器等等。说完之后，他们就开始对布拉姆进行转换。要是这个过程非常短暂，布拉姆大概会更加认定这是一场梦，但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那位神一边观察他的身体状况一边微调，这好歹让布拉姆放下半颗心，觉得祂还是负责任的神。

　　“好了，”神最后说，“我得走了。要记住，怎么对别人交代算你的事，但别把我说出去。”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告诉吾呢？”布拉姆追问道，“你完全可以不征求吾的同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吾……变成这样。而且，为什么偏偏选中吾？”

　　“第一个问题，告诉你我是谁是因为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万一你就是真心想死呢？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我不让你说出去，是因为当我是神这件事为人所知的时候，我希望让他们感到……震撼，还有发自内心的臣服，而不是把这事像流言蜚语一样传来传去。”

　　幽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至于为什么是你，我想贵族小孩多少要更有教养些，而且我一向对……体弱多病的小孩有特殊的感觉。万一真的有人打破常理，飞跃死亡，我希望他至少能和我聊得来。”

　　祂说完这句话，似乎再没什么可交代的。正当布拉姆以为那幽灵就要飘远时，祂突然扭过头来，吞吞吐吐地说：

　　“我要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别人也早死，就可以咬他们的脖子，见血就行，他们会变成和你一样的……生物。但要小心，事情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不尽如人意啊……”

　　那个苍白的游魂摇摇头，像条鱼儿越入水中一样消失在了虚无中。那是布拉姆迄今为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神。

　　“孤独，吾想，”他喃喃地说，“是孤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