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长歌

　　郁千惆的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艰难地挣脱出来的。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布满灰尘的屋顶横梁。随即，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焦般的古怪气味，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感到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触目所及，是一片刺眼的、已经干涸发暗的暗红色！他原本月白色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凝结，变得硬邦邦的，紧紧贴在皮肤上。而更让他心惊的是，离他不远处，烈阳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皮开肉绽的姿势倒毙在地，死状凄惨可怖，仿佛被烈焰从内而外灼烧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郁千惆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对于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以及烈阳子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完全没有丝毫记忆。他只记得在失去意识前，烈阳子正对他用刑，而自己则在无尽的痛楚中，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此刻，除了那无处不在、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的虚弱感和残留的剧痛之外，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原本狰狞可怖、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没有再流血了？
　　虽然伤口依旧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比起之前那种撕心裂肺、足以让人昏厥的剧痛，已经减轻了太多。他略微思索，便猜到这大概是烈阳子之前强行给他灌下的那些成分不明、药性猛烈的伤药起了作用。那妖道为了能持续折磨他，倒是“用心良苦”。
　　然而，更让他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
　　当他下意识地尝试运转体内那早已枯竭的内息时，却惊骇地发现，原本如同被剧毒侵蚀、堵塞不堪的经脉，此刻竟然畅通无阻！一股磅礴而精纯的内力，如同解冻的春江，浩浩荡荡地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流不息！这股内力之雄浑、之凝练，远超他中毒之前的全盛时期，甚至给他一种脱胎换骨、宛若新生的错觉！
　　而他体内那纠缠了他数月之久、让他生不如死的“瑶池花”奇毒，此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存在！仿佛那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折磨，阴差阳错地，反而将他从毒发的厄运中解救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堪称奇迹般的变化，让郁千惆心神剧震，一时之间竟无法理解。但此刻，他已无暇去深思这背后诡异的原因。
　　他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挣扎着站起身，换上了一件从烈阳子行囊中找到的、虽不合身但还算干净的深色布衣，勉强遮住满身伤痕。然后，他踉跄着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屋子，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当他历经艰辛，终于回到那片曾经爆发过惨烈厮杀的琉璃居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住了。
　　庭院和厅堂都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尸体、血迹、打斗的痕迹，全都消失不见了，仿佛之前那场血腥的屠杀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尚未完全散尽的淡淡血腥气，以及一些难以彻底清除的刀剑划痕，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惨剧。
　　郁千惆站在空旷的庭院中，略微思索，便大致推测出了后续的可能：想必是元承霄，或者万岩的部下，后来赶来收拾了残局。那么，师傅和苦儿，或许已经在竹林小屋？而万岩将军的遗体，很可能已被运回了镇国将军府。
　　想到万岩，郁千惆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他必须去确认，必须去……送他最后一程。
　　然而，以他如今这尴尬的身份——一个曾与万岩“拜堂成亲”，却又疑似与魔头元承霄纠缠不清，甚至间接导致了万岩身亡的“祸水”，他如何能从将军府的正门堂堂正正地进去吊唁？
　　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望着堂内那樽冰冷的、象征着天人永隔的黑漆棺木，郁千惆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与愧疚，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之上！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师长，绝不轻易向第三人屈膝。但此刻，对于万岩——这个数次救他于危难，最终更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对他情深义重的万将军，郁千惆觉得，自己这一跪，远远不足以偿还其恩情之万一！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回想往昔，万岩对他的一片赤诚，他却因为种种缘由，始终无法坦诚相待，甚至屡次辜负、回避。如今，人已永诀，他纵有千般悔恨，万般愧疚，却连一句道歉、一丝回报，都无法再给予了。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在这冰冷的灵堂之前，长跪不起，以这微不足道的姿态，来表达自己无尽的哀思与忏悔……
　　夜风吹过，卷起灵堂前的白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英年早逝的将军，也为这无法挽回的遗憾，低声哀泣。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灵堂外的庭院中传来。这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显然来人不想惊扰亡者的安眠。
　　郁千惆因心神俱伤，沉浸在巨大的哀恸里，竟直到那脚步声已快到灵堂门口时才猛然惊觉！他心中一惊，此刻再想从正门或窗户撤离，已然来不及了！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细想，体内那股磅礴的内力自然流转，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般，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轻盈地落在了灵堂内一根粗大的横梁之上，随即迅速将身体隐入梁柱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收敛了全身的气息。
　　他刚藏好身形，灵堂的门口便出现了两个人影。
　　借着长明灯昏黄摇曳的光线，郁千惆凝目望去，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沉！
　　来的两人，竟都是他相识之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身素缟、面容憔悴苍白的沐晚。而跟在沐晚身后，脸上同样带着悲戚与担忧之色的少年，赫然是——苦儿！
　　苦儿？！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和师傅贺瑞钦在一起，待在安全的竹林小屋吗？难道……师傅他们出了什么事？！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攫住了郁千惆的心脏，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从梁上现身询问！但他强行按捺住了这股冲动，继续隐在暗处，仔细观察着下面的情形。
　　只见沐晚缓缓走到那樽黑漆沉香棺木前，停下了脚步。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盖，目光痴痴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棺内安详沉睡的万岩，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消瘦和疲惫，往日里的精致秀美被一种深沉的哀伤所取代，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郁千惆在梁上看着沐晚这副模样，心中不由得一黯。他深知沐晚当初处心积虑接近万岩，甚至不惜李代桃僵替自己“拜堂”，其根本目的，无非是想借助万岩镇国将军的权势，寻找杀害他姐姐沐晴的真凶，为姐姐报仇雪恨。万岩，本是他精心选择、赖以复仇的靠山和希望。可如今……靠山已倾，希望成空，沐晚心中的绝望与悲凉，可想而知。他此刻的憔悴，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守灵的疲惫，更是因为前路茫然、复仇无望的痛苦煎熬。
　　就在这时，下方的沐晚身躯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
　　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苦儿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沐晚的手臂，脸上写满了关切。
　　然而，接下来从苦儿口中说出的话，却让隐藏在横梁之上的郁千惆，惊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只听苦儿用带着明显滞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劝说道：
　　“……你……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来守着……”
　　苦儿……会说话了？！
　　郁千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苦儿因幼年惨变，惊吓过度，失语至今已近十年！如今……他竟然能开口说话了？！虽然听起来依旧有些口吃，语句也不甚流畅，但的的确确，是清晰的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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