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前尘改
05
“第一辩,若将士‘失期于途’,是否当斩。”翰林院的学士已将议题抛出。
“当斩。”楚王已择好了自己的论点。
“那燎原侯便只能选不当斩了。”翰林院学士说。
“‘军者,时也。’乃陈朝上将军楚月衣所言,自然当以守时为重。”楚王说。
李算咬着牙,他哪里看过《六朝十二经》,他来了这边这么久每天最爱看的就是话本,虽说话本上的英雄侠客说过不少浩然之言,但对他现在没半点用啊。
杨公公看李算迟迟无言,只好摇头击鼓,“楚王胜一局,请楚王再言。”
胜三局而定胜负。
一连三场,皆是李算哑口无言而败,他在这翰林院中像是个木塑的人偶,除了立着,别无它用。
堂下之人连连摇头。怀玉皇女也连连扶额,李算瞪着她,你愁什么愁,不都是你害的。
“侯爷,这场,您也什么辩辞都想不出来吗?”杨公公有些无奈地摇头。他已为楚王击鼓数次,而李算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想不出来。
“漠北褚莽城,当不当守?侯爷便真的一句辩辞都没有吗?”杨公公摇头,三十滴漏将尽,他想要抬臂击鼓。
“等等!”李算突然说,他突然间想起自己手上还有张从未用过的“因果律”,那张牌上写着只能用于文卷古籍。
系统适时地说:半个时辰的时间,这翰林院内万千浩瀚的书卷任你改写。
李算抬眼,终于能把这压舱底的牌用出来了。
万千只有李算一人能看见的冰蓝色荧光在翰林院的文卷中生起,那些光辉如同极北的冰川。在这半个时辰内,被这些冰蓝色荧光所笼罩的文卷便都由他来掌定。
楚王先择了当守,自然有万千辩辞可用,寸土不让,乃天地之论,占尽理法之道。而李算自然便只能算一个不当守。
他想起褚莽城这个名字,他在话本中听过这个地方。曾经前朝将军邓如意便镇守此城,而敌军至,邓如意竟将全城百姓迁入关内,弃此城不守,而退守居庸关。他拒敌半年,以三千军士斩九万北莽狼军。但他退守居庸关一事,仍是被前朝末帝承钧帝所不满,于是当他仅以一队轻骑再收褚莽城之后,却被圣上召回京城,以抗旨之罪斩于午门。
——安得如意郎,守我藩篱不能倒;
——安得如意郎,守我黍苗青且茂。
传闻他身死之后,北境百姓皆夜唱此歌,那些朝廷耳目过来讯问时,他们便说这只是个思情郎的情歌,可百姓皆知,他们所唱的如意郎,便是那个以三千人守北境的邓如意!
“褚莽城,无险可守,若以军守之,所资粮银不可量,若退守居庸关,当能以三千拒九万。”李算看着楚王说。
“我可从未听过此言。”楚王摇头,“这《六朝十二经》安有此言?是谁所言?何年所言?”
李算闭气,他如今也只好赌一下,“前朝将军邓如意所言,承钧十二年所言。”
楚王却突然而笑,“邓如意身死承钧六年,怎么可能于承钧十二年有此言?”
堂下的学士也纷纷摇头,“楚王所言不假。”
“那你们便去翻,去看看这《六朝十二经》上是否有此言!”李算说。
“不必翻了,我早熟背《六朝十二经》,邓如意的确身死承钧六年。”翰林院学士聂问之摇头说。
“便再翻翻吧。”杨公公虚声道,抬头窥着伏尾帝的脸色。
“再翻翻。”伏尾帝抬首说。
众人无奈,只好在殿内的前朝史卷中翻找。
“怎么会!怎么会……”聂问之的手仿佛在颤抖,“这,邓如意当真于承钧十二年于含英殿前有此言。”
李算的手突然开始颤抖,他缓缓吐出一口冷气。
他赌赢了。
他闭上眼,可万千的文卷虚影于他面前展开。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若有一言改动,自然万千变化。他言前朝将军邓如意在承钧十二年有此言。于是邓如意便再未曾身死承钧六年,于是这位有奇才的雄将再续了十年的命数!
于是你可见前朝末年雄关起望楼,腰苗刀的女子怒敲战鼓,于是漠北可守,北莽不再南下,于是你今日去往居庸关仍可见当年本该被匈奴毁尽的城楼傲然立。再未有衣冠南渡,再未有人骨鼎中烹!
于是你看,他只改了一句话,便都改了!数十年的史卷被一一改写!
李算于殿上俶尔落泪。
“侯爷,便赢了一局,也不必如此啊。”杨公公笑道。
李算抬袖抹去自己脸上的泪。
他挥袖,“再来!”
于是李算与楚王在这翰林院中,再辩数回。他将自己心中万千所想,皆托那些曾经的故人口中说出。他说那些人说过此话,居然便当真有此言在文卷上清楚分明地记着。
楚王咬着牙,引用当年蔡世杰之论再抛一言。李算皱眉懒得去想辩驳,于是便说:“我可不记得《六朝十二经》里有这句话。”
李算说《六朝十二经》里没这句话,于是三百年前,志得意满辩法朝堂上,本该以此言辩倒群臣的前朝文臣蔡世杰突然于众人面前哑口无言,便是怎么也想不出了说辞,只好悻悻而归。
于是如今的翰林院学士便在文卷中再翻不出那句——君为上,而万物为轻。
李算连胜三场,伏尾帝与座上轻笑,“赐金桂酒!”
于是杨公公捧着斟好的金桂酒奉到了李算面前,李算举杯饮酒,醉眼看着满堂客。
“你说这句话是当年齐晟出山后对留明公智能子所言,可我告诉你,齐晟他一出山就去见了李断户,一年后才离开冀北!”楚王如今也开始恼怒至极。
楚王的双手都在颤抖,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他明明熟背《六朝十二经》,上下十六卷皆一一记住,怎么可能却记不住邓如意何时身死,记不住那个古今第一说客齐晟究竟在一出山后究竟是先遇见了哪位帝王。
而翻着古卷的翰林院学士聂问之已然开始摇头,“齐晟,的确先去见了留明公。”
分明他也记得齐晟是先见得李断户,可如今这二十四诸国史上,白纸黑字,容不得他不信。
“那这场,便仍是侯爷胜。”杨公公轻敲鼓槌。
……
混沌诗篇千古事,经文注史皆散乱!
李算继续倒酒,继续编改着古今史书,他像是个醉入森森书房的书童,将严整排布的万千经文混乱倒错而放,让不该遇到的人遇到,让乌所有之事成确凿。
都改了,都改了。蘸满了笔墨,在千古盛史上涂抹。
都依你的,都依你!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任你想做去英雄,想去做乞丐,想将那早死将军的命数再延十年,去把天下的脉络拨乱。
尘封的旧史被从万千的故纸堆中拉出来,少年像是个执剑逼在子虚乌有而化形的史官颈上的狂徒,“给我改!都给我改!”
他看了太多话本,所说所举之人,也多是江湖中人,那些本该没有任何资格留名正史的江湖狂徒,那些本该只记载于杂野史卷中的过往之人,一个个在《六朝十二经》中齐齐登场,仿佛江湖侠客闯入庙堂,与孔庙七十二徒争奇斗艳。
李算兴至甚处,甚至将当年劫了贡酒的绿蓑老人搬了上来,那个醉酒如楚狂的老头,敛了衣冠,在经文史卷上怒骂狂啸。翰林院的众人纷纷摔卷,怎么可能,这等粗野乡夫怎么可能留名《六朝十二经》,他们在史册中翻找,想要证明是李算说错了。
但有!就是有!
那个绿蓑老人的名字便记在《二十四诸国卷·别卷》之中!他在劫了贡酒西南道上说:天下哀霜,循古何益?当求新朝之人换此山河!
来啊,我们一起!饮此酒,去看千古荒唐事。
去看那前朝名将邓如意,不再身死午门刀下,而是为家国再续十年命数。去看那古今第一说客齐晟在竟悠悠二十四诸国里迷了路,不知是先去寻了留明公,还是先遇见了嫉贤妒能的李断户。去看背弃了师门,漂泊人间三十年的剑客李哀莫终于在青溟十五年回去了故地,终在故人身死前说出了那句——我回来了。
鼓槌一下下敲着,李算抬袖,依着那些过往之人的口去说自己心中所想,去将前尘改尽,将史书错写。他如当年白羽帝帐下的名将楚月衣,一月下九城,势如破竹。击鼓连连像是当年动地而来的鼙鼓!惊彻这长安城内翰林院!
……
“还有最后一场,便不谈曾经之事,而以如今之事为题,如何?便论这春秋赁是否该实行。”伏尾帝在堂上悠悠说。
“儿臣以为,春秋赁理应废止。”楚王再次占先选了。
“那侯爷,便只能选应该实行春秋赁了。”杨公公笑道。
李算看着席上的陈商,皱了皱眉,想要表示不是自己想要选的。陈商白了他一眼,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
半个时辰的时间将尽,翰林院上万卷书周身荧光已淡。
“《前周卷》言:贷民之法,无都邑圣明之根。”楚王先抛一言。
李算摇了摇头,他若是敢有辩驳,陈商还不宰了他。
“那,便是楚王胜一局。”杨公公缓缓道。
楚王一连抛了三个论据,李算始终不发一言。
“本场……”杨公公抬起了鼓槌,满堂莹蓝色的光消散成万千萤火。李算知道,因果律已经失效了。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李算却突然缓缓道。这曾是当年荆公王安石为驳斥半个朝堂意欲废止青苗法而言,是那个执拗相公磐石不可改的心志。
“侯爷此言,何人所说?何时所说?”杨公公停了停鼓槌问。
“无人所言,也未曾记在《六朝十二卷》中。只是我此刻心中所想。”李算笑道,他不想让这句话入《六朝十二经》,这句话是那个执拗相公说的,便不该变成别人的言论。
“那此场,楚王胜。”杨公公落定鼓槌。
李算向伏尾帝躬身,而后走到陈商身旁的席位上落座,他有些累了。
伏尾帝轻笑了一下,抬起了身,“的确精彩。楚知府,如今这春秋赁便在降娄郡实施,你,有何看法。”
梁闻道挑唇看向陈商,这一切果如他所言。
一直敬奉末席的楚于投从席上走出,一身青色官服,腰间系着银鱼袋,当年他也曾侍奉在翰林院中,这银鱼袋是圣上亲赐。
身形瘦削恭谨的男人缓缓跪身,“臣,私以为春秋赁之法,不能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