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鹣鲽 2
初夏正午，前窗后门都打开，穿堂风清清爽爽。霍司搬出竹椅，握着把芭蕉扇躺在照相馆门口乘凉。这条街上的送报男孩已与他熟络，羡慕他这么享受，抬手抹了把汗，把报纸丢在了他的肚子上。
霍司也不恼，他摊开报，眯着眼扫过大标题。年轻女性的失踪悬案迟迟未破，前些天已经从头版移到了不起眼的角落，这会儿又移了回来，失踪名单拉长到了四个人。
要说真有单一的“绑匪”存在，这个绑匪的作案轨迹渐渐明晰。失踪者并非出身富贵，但都模样秀丽，双眼细长，宛若弯月，目光楚楚，秋水无尘。最新失踪的还是位这样的小家碧玉，住处就在这条街尽头。
将报道通篇读下来，霍司看得直摇头。到底还是没有伤及大户人家的利益，也没有惊扰到北面的洋人街，北洋政府令警备团在街巷间巡逻，警务司的侦探挨户寻访，但时至今日数月过去，并未有实质性进展。
霍司正咂嘴，有人猛地从后挪了下他的竹椅，他一惊，坐正了身子。
回过头，楚歌抱着手臂，不满地望着他。
“您老人家能不能回屋里躺着，别挡在店门口，还做不做生意了？”
“嘿，怎么跟你师傅说话呢！再说了，哪有什么生意啊。”
楚歌目光一顿，又拿膝盖顶了下竹椅，没说话，朝他挤了挤眼睛。
霍司嘀嘀咕咕转过头来，见一位身穿洋裙的女子赫然出现在他面前，赶忙理了理衣服站起来。
生意还真是说来就来了。明艳的小姐收起遮阳伞，同随从一起站在店门口的雨棚下。她是典型的西洋人长相，五官立体，金发碧眼，脸颊上擦了些胭脂，身上的饰品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她身边的随从也很有气质，衬衣马甲周周正正，戴着副眼镜模样斯文。他的臂弯里，还卧着一只雪白的小猫。
霍司哟呵了一声，“贵客里边儿请！”
小姐朝他微微一笑，朝身边的侍从说了两句洋文。后者开口译道：“您好。我是这位佩小姐的翻译官，我姓宋。我们刚到这里不久，见今日天气不错，便早早出门，逛到了这条街。若是这附近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还请您多推荐。”
“嗨，那您可找对人了。”霍司把报纸丢在竹椅上，芭蕉扇一挥，打开话匣子。从小吃开始，他说到美食，戏剧，赛马，又说到古迹。庭，山，寺，海，恨不得画一张地图给人家。
霍司总是这般好客，也爱说，善于说，说到最后才搓了搓手，介绍自己的生意，问人家要不要拍张相片留恋。
楚歌端来茶时，霍司和翻译官有说有笑，已经约定好明日来给佩小姐拍张人像了。他将茶杯稳稳地端在她手边，注意到她的关注点并不在霍与宋身上。
佩小姐目光尽头是他工作桌前的窗台，玫瑰落在日光里，有着视线所及之处最夺目的颜色。她抚摸着异常乖巧的小猫，在学徒们好奇惊叹的侧目中也坦然自得，直到那杯茶落下，她转过脸来望向楚歌。
“那是你的花吗？”
带着西洋口音的问句，足以分辨出吐字。
“唉？算是吧。”
幽绿的眸子眨动着，眼睫纤长，灵动狡黠中还有一丝魅意。
“那如果，我喜欢它，你会将它赠予我吗？”
楚歌被她问得一愣。“这……”
“这是别人送你的吧，你有悉心在养。”
楚歌没有想把别人的心意转送送人。“再往东走两条街，就能寻到一家花店。”他说。虽然价格比花农卖得贵些，但她一定付得起。
“楚歌！”霍司在那头唤他，“做什么呢，来记账了！”
楚歌朝这位小姐微微颔首，自然结束了对话。
而他身后，女子收敛了笑意，望着他的青衫，目光炯炯。
……
“明日戌时？”楚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约了晚上的拍摄？”
“可不是吗。还是在私宅，谁知道洋人都是什么怪习性。那位翻译说了，他家小姐近日都约满了，只有明天晚上有空。”
“我去我去！”小杏在旁边请缨，“大晚上的，孤男寡女成何体统！换我去大小姐家里吧！”
“你在瞎说什么……”楚歌瞥了她一眼，心说你这就不怕走夜路了吗。
再一看，霍司已经把他的名字写在预约条上了。
“楚歌，你去。”
“您偏心！！”
“小丫头一边去，你要是怠慢了人家小姐，我一个店都不够你赔的！”
一对师徒开始拌嘴，楚歌默默走到门外图个清静。
午后有卖绿豆汤的小贩推着车走过，他掂了掂口袋里的硬币，正准备去问问价格，一个还泛着丝丝凉气的东西倏地出现，停在他眼前。
绿豆汤是夏日解暑的良品，冰雪糕就是更高一级的享受了。捏着雪糕袋的手指修长，再往后是白衬衣的袖口，驼色西装挽在手臂。
变戏法似的，米白的雪糕袋后边还伸出一枝玫瑰。
招呼简简单单，还是那一声：
“楚歌。”
有一瞬间楚歌真觉得时间变慢了一瞬。范希时隔多日后亲自送花来，历史的车轮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精致的艺术品计算好笑容的弧度，浪漫的习惯延续到时空另一头。
而楚歌却想打破这时间。他希望他从画框里走出来，管那是什么世界名画，还是无名画家一生中最艳丽的梦想。
“——怎么傻愣着？”
楚歌别开眼，“你怎么来了？”
“前段时间有些忙，今日稍微想休息一下，就走到这里来了。”
言下之意，见你就是一件惬意的事了。
若他不语，他也只是在他面前站着，不再索求任何。楚歌拿他没辙，“……那，进来坐坐吧。外面热。”
“好啊。”
霍司以为又有客人，嘴角就差咧到耳根，结果一看是希少爷，他一顿，笑得更开了。两人寒暄了几句，范希大大方方地把一袋雪糕放在了桌上，足足有五支。这日店里算上学徒，正好有五个人。
他倒是永远这么周到。
楚歌沏了壶新茶过来，见范希背着手站在他的工作桌前，正对着窗台上的花瓶。花瓶里多了一枝玫瑰，一定是他刚刚亲手放进去的。
楚歌莫名觉得有些难为情，生怕他一转头就有说些有的没的。
而范希没有。他思忖片刻，转过头来问，“今天，有别人来过吗？我是说，今天忙不忙？”
“不忙，近日出行的人应该变少了吧，毕竟——”
“很快就会没事的。”
范希抿了口茶，垂下的眼睫在他心上扫了几下。他压下声音说话的时候格外有磁性，也格外容易让人信服，就如此时他说：“不会有人再失踪了，很快。我保证。”
这要怎么保证？闻言楚歌问，“你说在忙的事情，莫不是在忙着查案？”
没想到范希嗯了一声。“算是吧。”
神通广大，四通八达的少爷，搞不好真有本事帮着查案。
楚歌讶异，“那，有什么进展吗？”
范希没有直说，而是凑近他耳边，用手拢着。楚歌当真好奇，便伸了伸头，配合他说悄悄话的动作。
“所以，你明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他话题跳得如此之快，一字一字带着温热的吐息扑在耳廓。楚歌收回脑袋，有些无奈，而他还什么都没说，范希继续道：“你那晚送艾莎回家，她说要下厨感谢你。”
楚歌轻叹，“不用麻烦的。”
“——我明晚有工作。”见那双眼睛里的湖泊沉寂了一瞬，楚歌补了句解释，这是实话。“有客人约了拍摄。”
“这样。那我不多打扰了。”
范希没有再多说，也没有流露出怀疑或不满。看他坐在这，一个店里的人都放下工作，一边嗦雪糕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他，范希喝完了茶便站起身。
“改日再来拜访，多谢招待。”
楚歌自然迈开步子送他出门，他回头同他单独再道了次别。
“再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出趟远门，去木子河岸找一位朋友。希望在那之前，能有一起吃顿晚餐的机会。”
“快进去吧，你的雪糕该化了。”
“我……”
范希朝他微微摇了下头。他只是自顾自将这话说完，以微笑作别，不需要他回应。他不想听他拒绝，或者省下了他考虑怎么拒绝自己的功夫。
这就是为什么楚歌越发有点心软了。这位看上去完美的，甚至无所不能的少爷，偏偏只依赖于他，寄期待于他，面上表现得大方，可眼里有示弱和妥协，每次都盛着留恋。
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楚歌站在店门口，一眨眼一愣神的功夫，那人连背影都不见了。
化掉的雪糕流进心脏里，凉的，也是甜的。
-
隔日晚上，楚歌来到佩小姐的私宅前。想起西洋姑娘那双浅色的眼睛，下一秒他又会联想到范希那张脸。
三层的小洋楼前亮着壁灯，他等在门前，将目光投向新刷的墙漆，心里大呼不好。
等了许久也无人应门，楚歌与灯下的飞虫作伴，等来耳边突兀地响起翅膀扇动的声音。楚歌瞥见一只黑漆漆的蝙蝠一闪而过。说来，上次走夜路，他也见到了这种生物。
他又敲了敲门。
这条街上好歹有路人，还是说说笑笑的，高大的洋小伙，不像上回夜路深处那般瘆人。回忆起那晚，楚歌隐隐有些后怕，又有些不甘。
搞不好他真的跟连环失踪案的凶手擦肩而过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三楼突然传来动静。咣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阳台的门嘭地打开。
楚歌后退几步，仰头一看，一人背对着外边一步步从屋内退出来。窗帘随风扬起，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丝绸睡裙上。
“佩小姐？”
一道黑影藏在窗帘之后，仿佛在向她逼近，吓得她惊身后退。楚歌来不及看清楚，她已经直直地退到了扇形露天阳台的边沿。
她本就比东方女子高挑，偏偏她靠着栏杆之时，身体还在往后仰。
“——小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详的预感立刻兑现。尖叫声划破夜空，楚歌猛地丢掉笨重的手提箱，冲向阳台的正下方。
淡粉色的丝绸出现在余光里，他飞身跃起。
然而成年女子从三楼坠落的冲击是他不曾感受过的。
那并不是一个标准的“接住”的姿势。温软的身体砸向他，他一秒都来不及庆幸，背部着地后他的五脏六腑一起地震了。
脊椎传来钝痛，光线渐渐扩散，他眼前是夜的黑，周围聚集过来的人声，通通被收成一束尖锐的长鸣。
浑身肌肉还紧绷着，而他很快发现——他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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