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为谁鸣

作者: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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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南京!(4)


      地下作战室里,电报机滴答作响,工作人员紧张有序各司其职,远方隆隆炮声带着闷响传来,天花板上的电灯时明时暗。
      王天风忧心忡忡望着地图,眼神停留在镇江、句容、溧水一线的南京大外围战线上。
      “江阴失手了。”立仁用手帕捂住一个喷嚏,与王天风并肩而立,低垂的手里攥着战报。
      王天风点上烟,看着已经两夜未合眼的立仁, “去睡一会儿吧,再这样下去要病倒了。”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的特别早特别冷。”立仁喘了口气,揉了揉塞住的鼻子。
      “给我,我去送。”王天风夺下他手里的战报。
      “调停的事——”
      王天风没等立仁问完便摇了摇头,转身走向蒋 介 石办公室。
      远方再次传来窒闷的炮声。地下室外的晴空里,敌机如黑云压境肆虐在南京城上空。几架国军战机顽强地穿梭在数倍于己的敌机间,与敌人殊死较量,英勇地牺牲依旧无法阻止敌人凶残的轰炸。
      “校长。”王天风进了办公室,看到蒋正望着孙中山画像出神。
      “说吧。”蒋收回目光。
      “江阴失手了。”王天风难掩愁绪。
      蒋沉默了。江阴防线是唯一一道拱卫京畿的水上屏障。他很清楚南京已不能久留。苍翠掩映的紫金山,碧波荡漾的玄武湖和莫愁湖,云蒸霞蔚的栖霞山,一切都将在战火中毁于一旦,期盼的国际支持却迟迟没有回音。他感到一阵悲凉,抬头看向王天风,“明天你和杨主任跟我去视察防务。”
      “杨主任重感冒,不宜陪同您前往。”
      蒋摆了摆手,靠在沙发背上闭起双眼。

      空袭警报解除了,王天风站在地下室出口,耀眼的骄阳刺痛了他尚未适应的眼球。他伸手挡着光线,可还是忍不住从手指缝里望向渴望许久的晴空。久违的碧蓝,久违的宁静。今日大概不会再有空袭。他开着车漫无目的的沿着黄埔路开去,直到被清理爆炸现场的路障阻住去路才停下车。他下了车,迈过地上暗红浓稠的血泊,绕过漏斗一样的巨大弹坑,挤过拥挤在周围的人群,听着那些叹息,看着那些徘徊和惊恐。一辆卡车龟爬一般晃抖着轰着油门,满载着血肉模糊的尸体艰难前进。救火车敲打着铜铃一辆跟着一辆疾驰而过,带起漫天灰尘。这是他和白露第一次相遇的街道。美好的夜晚,他的小白露撞上他,逃进他车里,瞥见他的小胡子便一直叫他大叔。他笑了,嘴角微扬,眼角眉梢却带着痛彻。这不再是那条让死里逃生的他感到恍如隔世的繁华街道。这里充满血腥和苦难。这里没有白露。白露!白露!他内心呼唤着她,想念着她。他甚至觉得她没有死去,只是活在另一个地方,此时此刻也在想念着他。

      白露睁开了眼睛。她觉得听见了爱人的呼唤。
      年轻女人发现白露醒了,倒了杯热水,扶起她。
      “我可以自己喝。”白露勉强端起杯子,“谢谢你救了我”
      “别谢我,是凌大夫救了你。”
      “这是哪儿”白露攒足力气躺回床上。
      “宜昌。”
      白露突觉一阵头痛,隐约记起在船上有人试图绑架她,而后飞机轰鸣紧接着一阵火光和爆炸,试图绑架她的人竟在爆炸一瞬间推了她一把,不是这一推,她也葬身爆炸中了。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露犹豫片刻,用起自己的掩护身份,“黄淑媛。”
      “我叫刘芳。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白露摇摇头。
      “你是学生吧?”
      “我是金陵大学的。你来宜昌投亲?”
      刘芳眼神黯淡下来,“我丈夫在淞沪战场上阵亡了。我带着小如去重庆,没想到耽搁在宜昌。”
      提到战场,白露再次思念起王天风。感谢老天!她用全部生命爱着的男人还好好活着,至少汉口分别时他还好好的。
      “姑娘,你还有亲人吗?”说话间,隔壁屋中传来女童的哭声,“小如醒了,我去一下。”
      亲人?白露眼前浮现刘妈的影子。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说?有那么一刻,白露甚至怀疑刘妈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母亲?她自己也是一位母亲,可她的孩子呢?她不敢想,也不用想了,其实早就有了答案。那么冷的江水,那么惨烈的状况,不是刘妈奋力把她推向岸边,她就要葬身江底,腹中弱小的生命又怎能逃过。她抚摸着小腹,只能接受现实:她和王天风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小如,来见见阿姨。”刘芳抱着小如坐到床旁的椅子里。小如趴在床边,小小的手掌轻触在白露脸颊上。
      “她想知道你的样子。她只能看见一些亮光,看不清你的脸。”刘芳解释着女儿的行为。
      一阵脚步声传来。
      凌远和一位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姑娘。”他问。
      “这又不是在查房。”中年女人嫌弃地白一眼凌远,走近白露床边。
      刘芳抱着小如和凌远出了屋。
      “姑娘,”中年女人严肃地看着白露说。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白露忍着悲痛。
      女人点着头,她没想到面前的年轻姑娘这么坚强,“你现在要好好修养。”她叹了口气,“你还有家人吗?”
      白露摇摇头。
      女人双眉紧锁,脸色阴沉下来,“孩子父亲呢?”
      白露不知面前人的底细,鉴于船上那两个要绑架她的人,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只得摇摇头。
      女人忍着怒气,“你们这些女孩子啊,总想着思想进步,冲破封建压迫,追求真爱。生活哪里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显然,中年女人误认为白露是被负心男人抛弃的单纯女学生,“我叫凌娟,刚才那个是我弟弟凌远。这是我家。”凌娟犹豫片刻,纠正说,“就算是吧,去重庆之前我都住在这里。刘芳,我想你们已经认识了。她从南京来,在这里被人偷了路费,孤儿寡母,就来我家帮着做些事。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她。”凌娟看得出白露尽管面容有些憔悴,可依然是个美人。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折磨成这样,她心中一阵惋惜,“你休息吧,别想太多,孩子没了对你未必是件坏事。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先把身体养好是最重要的。”
      凌娟收回目光,转身离开,走到客厅吩咐凌远,“我开了个方子,对她恢复有好处。你和刘芳要监督她喝药。”
      凌远看着姐姐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仔细看着一味味药材。
      “怎么,不服啊。这个时候该是我们中医派上用场了。”凌娟说道。
      “哪敢啊,我就是想这里面有些可能找不到,毕竟在打仗。”
      “让刘芳去看看吧。”凌娟坐在椅子里,“你们的设备什么时候转移。”
      凌远脸上显出愁色,“一半设备都在那艘被炸的船里,现在剩下的 ,我也找不到船运到重庆。码头上那么多物资等待转运,我四处求人,也没弄到船。”
      “要不是你们把这些设备放在民用客轮上,那姑娘也不会这么惨。”凌娟埋怨着。
      凌远心中愧疚,“军医学校的设备必须尽快运到重庆,我们也是没办法,到处都在转移物资,没有多余运力了。”
      “你们当中有内奸。江上那么多客船,就你们那艘炸得最惨。敌人不是平白无故这么做的,你不觉得吗?”
      凌远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
      “说实话,你抱那姑娘来的时候那个着急劲儿,我还以为是你造的孽害人家的。我都准备发电报给你大哥,说凌家终于有新媳妇要进门了。”
      “你弟弟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绝做不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作为医生,病人命在旦夕,我当然心急,这和病人是什么人没有关系。”凌远对姐姐竟然会误会自己感到很无语。
      凌娟满意地点着头,突然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保佑我弟弟凌远。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凌远当时在那艘船上押运设备,他幸运的躲过了炸弹,游到岸边,这才发现白露。
      “姐,你这是干什么。”凌远是无神论者,他认为自己得救完全得益于多年练就的好身体和遇事冷静的头脑,而不是姐姐口中的老天爷。
      “不要亵渎神灵。”凌娟不满弟弟的态度。
      “你的老天爷真的存在,他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中国?那些杀戮成性的敌人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求神保佑没有用,真刀真枪打败侵略者才是真的。”
      “年轻人,你说得很对,但举头三尺有神明!” 凌娟不满地起身出了院门。

      立仁用手绢捂住了又一个喷嚏,迎上进来的王天风,“视察情况怎么样?”
      “老虎洞防御工事有些问题。机枪阵地就那么在山脊上一字排开,隐蔽性很差,缺乏纵深。以上海战事的经验,这种很容易就会被突破。”王天风掩饰着不佳的情绪,将大衣扔在沙发上。
      “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委座就启程离开南京。”立仁对上他闪烁不定的目光,敏感地觉察出问题,“你是不是,”
      王天风没等立仁问出口,已经走向蒋 介 石办公室。他不想在分别前的最后时刻与他争吵。

      上海,虹口区。
      影佐祯昭一身西装进居酒屋。老板娘热情地引着这位戴眼镜的斯文先生进了最大一间。
      高彬和周乙早已等候在此。
      两扇障子推开,影佐趾高气扬立在当中。
      高彬率先起身迎接至门口鞠躬行礼。
      影佐祯昭走进屋内落座。
      高彬和周乙坐在对面。
      “这位就是周乙先生吧。”影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乙。
      周乙微微一躬身。“周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听高君说,你在安倍君那里受到排挤。”影佐在高彬将要斟满酒杯时用手势一碰杯沿,“恐怕未来你还要委屈一下,继续在安倍手下工作。”
      周乙听出了影佐的目的。
      影佐从周乙的眼神看出他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端起酒杯抿着酒,余光依然瞥着周乙,等待他的答复。
      “我定当竭尽全力。”周乙端起面前的酒,朝向影佐一敬,而后一饮而尽。
      影佐脸上绽出一丝笑意,满意地瞟一眼高彬,“以后你和高君要通力合作,为大日本帝 国和中日亲善建功。”
      “一定,一定。”高彬也举杯敬向影佐。
      影佐从公文包中取出文件,“这里有份南京和上海重要人员名单。希望二位可以进一步确定上面人员的准确信息。为帝国网罗人才贡献一份力量。”
      周乙和高彬各接过一份名单。
      “我还有事,告辞了。” 影佐倏地起身,兀自离开。
      高彬和周乙也跟着起身,鞠躬相送。
      尽管影佐穿着便装,周乙还是能从他矫健的背影里看到职业军人的冷酷和干练。这将是一位劲敌。周乙翻看着名单,发现王天风的化名赫然在册。
      “这姓黄的还是逃不出日本人的手掌心。”高彬凑过来说。
      周乙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高彬早就知道王天风逃出了刑场。他是否也知道自己和王天风的关系呢?他怀疑自己了吗?如果怀疑,又为何将他引见给影佐?一瞬间产生了太多疑问,他来不及细想,装出一脸不解,“哪个姓黄的?”
      “两年前在哈尔滨,咱们抓捕上海的明大少爷,和他一起被捕的那个。”高彬拿起一只筷子作势扎向喉咙,模仿王天风审讯中用鲁明的钢笔自杀的一幕。
      “想起来了,他不是被枪毙了吗?”周乙顿时有种冲动,想抓住筷子插进这魔鬼的喉咙结果了他。
      高彬意味深长地笑了。
      周乙猜不透这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里到底隐藏着多少阴谋诡计,更无法从那双狡诈的小眼睛里看出丝毫端倪。

      凌晨,王天风横躺在长沙发里,手中攥着最新的战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凝望着天花板说,“敌人整整一个师团在淳化,而我们只有王耀武的51师。”
      立仁能想见南京外围的战斗何等惨烈,他抽着闷烟坐在他身旁,“委座的飞机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留守人员到门厅等候。”
      王天风起身整了整军装,向立仁伸出右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不去机场了。保重!”
      立仁将烟捻灭,起身握上王天风的手。
      楼道里响起嘈杂声音,立仁露出一丝苦笑,与王天风并肩出了办公室。
      蒋 介 石缓缓走近一字列队的人群,与人们一一握手,踱到王天风面前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惋惜,没有说话,用力握了他的手。
      王天风能感觉到他知道自己丧妻失子的遭遇。他跟随到门口,望着蒋落寞的背影与送行的唐生智在随行人员的簇拥下上了车。
      “保重,上海见。”楚材最后一个走过来与王天风道别。
      王天风看着楚材上了立仁那辆车,而立仁一直伫立车边望着他,直到头车开动了才不舍地进到车里。
      车队启程鱼贯而出,消失在黄埔路尽头。

      明楼在公共租界与周乙秘密见面,回来时阿诚交给他楚材的密电,其实他早就想到王天风早已义无反顾。他没有在紫金山上自杀就是为了复仇!为千千万万的白露复仇!白露随风而去,王天风一路走来挣扎得遍体鳞伤,最终还是走回了老路,掉进老天爷安排的轨迹里。想到这里,明楼心中一阵难过。

      立仁犹豫着最后一个登上旋梯,在舱门口又突然停住了。
      “长官,我们要关舱门了。”
      立仁转身。
      楚材从座位上冲到舱口。“你干什么?”
      “我还有事,会做汽船到江北和你汇合的。”说话间,立仁已经跑下旋梯。

      此时,王天风坐在门口台阶上抽起烟,凝望着冬日里的夜空。清冽的寒风吹散台阶上的落叶,也吹散了他面前的烟雾。南京外围的惨烈战斗仍在继续,国府领袖的飞机盘旋在黎明前的暗夜里飞离国都。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几近沦为臣虏!作为军人守土失责,他心中涌起强烈愧疚,猛吸着烟,家国沦丧的彻骨之痛折磨着他。
      “黄长官,董长官来电。”参谋握着电文纸站在他身后。
      王天风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捻灭在脚边,起身拿过电文,边看边快步走回作战室。
      唐生智的车此时停进了院里,立仁陪同他下了车。
      王天风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听到身后脚步声,转身时看到立仁站在唐生智身后,阴着脸瞥一眼他,面对唐生智说,“唐长官,句容失守了。”
      唐生智夺过电文。
      三人都意识到:日军就要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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