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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
她刚到上海的时候,林家还没有搬家。那时候大公馆里的那一大家子的人,都还在金陵。她记得,父亲将自己送去上海的那一天,正下着大雨。是梅雨季,雨势淅淅沥沥的,她只穿了一件短外衫,很薄,像一个大的灯罩一样套在她的身上。她的头还裹着纱布,没有大好。出来送行的只几个年老的嬷嬷,就连行李也没有,简简单单,一身轻轻空空地被送到了母亲所在的公馆里。
她颤抖着身子,趴在汽车的后座上。嬷嬷见她可怜,塞了一只苹果给她路上吃,拿一块方巾包着,像怕弄脏了。她捏在手里,扬起脸,朝她们微笑告别。车窗户上,她只听得雨声敲击的声音,嗒,嗒,嗒。连窗前的景色,也都很快被雨水冲刷浸泡,变得模糊不清。
她见着母亲的时候,她正在自家的小洋房里打牌。来应门的是苏妙瑾的贴身丫鬟,菊香。那时候她俏着一张小脸,笑吟吟地将书云自车子上头领了下来,不料却见着了她头上裹着的一层纱布,面色霎时就戏剧性地变了一变,问道,“六小姐,这伤口怎么来的?”书云却是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又瞧了瞧车里坐着的司机,低了头去。菊香见到她这副样子,心知大约是与大公馆那边有些关系的,这时又有些旁人在,也不便询问,便也没说什么,牵着她往里走,笑道,“四姨太在里头打牌,我先送你进去。”书云点了点头,任由她牵着自己到房里去。就见厅里好几桌子的人,满满地坐着,谈笑晏晏,端的是热闹万分。她进门的时候,厅里许多人都还不知,还是拖赖菊香的一句清唤,是说与苏妙瑾听的,“四姨太,六小姐送到了。”她这里话音刚落,只听见一个女子清脆的笑声,道,“哎呦,这一张牌摸得好,真是手气到了。”说时,将牌桌上的一列牌往内一推,道,“胡了!”众人皆是一笑,接着便是你来我往地打趣。
那女子玩了这一局,旋即起身笑道,“我这会子得少陪了。你们先玩着,大公馆里送了我女儿来了,我得先去瞧瞧。”又朝侧边坐着在看牌的一位少妇道,“敏太太,您就替我上场打了这几回罢!”那少妇微微一笑,便有人道,“诶,赢了钱就想走啊?”又道,“令千金倒是未曾见过,据说是与李家督军订了亲的那一位?也带来给我们这些闲人认识认识罢!”那女子只是一笑,将他的手一拂,道,“李家督军未过门儿的媳妇,怎能凭空地让你结交,占了这等便宜?”又将目光斜斜一扫,娇俏道,“我岂不是亏得太大了些?”语毕,也不管他人再胡搅些什么,笑吟吟地朝门边走了过去。
书云那时靠在门边,站在门畔。薄凉的雨水点点滴滴沁到她的身上,直叫她瑟瑟发抖。那女子过来的时候她还躲在菊香的身后,待菊香将她自身后拉出来的时候,她这时才怯怯地见着了眼前的这个女子。菊香将她又推向近前一步,招呼她喊那女子母亲。她还记得那时年幼的自己仰着头,见着眼前这个衣着时髦,光鲜亮丽的女子,内心的惊异源源却不断地涌出。这便是她的母亲吗?怎的这般妩媚动人?她的眼睛,她的眉,她鲜红的唇,她身上的一切好像都会说话,都漾着层层的柔光,直照进她的心里去。她一时望得呆了,只长大了口,仰着头好似一尊木偶泥胎,倒是那女子最先开的口,她先是自头顶温柔地抚摸了她的一头短发,继而半蹲下身来,凑向她面前。那时候她的呼吸,与自己相距那么近,仿佛就在自己的心尖边上,她嗅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那是香水的味道。那女子定定地瞧着她,好半晌,这才轻轻地唤了一声,“书云。”
这是她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母亲没有再问她额间的伤口是怎样来的,更加没有询问有关于她父亲的任何一点事情。仿佛她在很早以前就曾预见过今天所要发生的一切的事情一样,她若无其事地过着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在母亲苏妙瑾这里,她很快就将父亲与大公馆的事忘到了脑后。
书云九岁,苏妙瑾给她办了入学申请,因为她曾在李府学过几年书,因此苏妙瑾给她跳了几级,报的却仍是西式的小学。自此,书云的生活方才得以慢慢正常,运上轨道。她在林家公馆耽搁了一年,只因大公馆的姨娘挑唆,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既无才,才能安心待嫁。林父觉得不无道理,若交予她去学堂,学些新式思潮回来,指不定便要叛逆猖狂,因此虽未正式开口言明,却也总算是默许了。书云这落下的一年,由苏妙瑾额外请的家庭教师补上,是以书云在头一年咬紧牙关发了狠,到底也将缺上的补了上来。学堂里重视英文,于是她便发狠学英文,每回英文成绩总是A等。学习填补了她空缺的心,她愿意以学习将内心填满,从此再不过问他事。
她的成绩渐好,由班上前几名游走到年级前几名,又由年级的前几名升至学校的前几名。她的名字回回总是出现在放榜单上,学校里人人均知道她的名字,她却总是埋头不语,沉默寡言。人若议论起她来,均说,“你说她呀?四年级的林书云,是个挺怪的人,喜欢看书写字,却不爱理人的。我瞧她是注定只能与书做伴的了。”可见当时她对于书本的偏执,另一方面,却更加反应出她内心的一种创伤,她在试图以另一种方法去填补。
待她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有一次组织联谊会,是借机与友校进行的一次文化与文艺上的交流活动,因为书云的英文尤其好,所以特派了她一个任务,即上台朗诵表演一首英文诗。书云起先是婉拒的,然而老师看好她,认为她不过是怯场,便嘱咐她不必害怕,多练习几次便是无妨的了。她没有办法推脱,只好半默许地将任务接了过来,整日在家里练习朗诵,非常勤奋刻苦。
到联谊会先行布置的时候,礼堂里因人手不够,所以班上有人请了她去。她那时正在练习英文朗读,这时被同学急急邀请过去,连书都来不及脱手。入了礼堂,只见男孩子们搭起了高高的梯子,在上头搭起架子来,还有的拿着长柄的扫帚在天花板上来回游荡清扫蛛丝。她一时有些茫然,觉得自己一个女孩子能做些什么?那同学只将她向前一拉,笑道,“书云,你便帮着女生在这里扎些红花,到时候是要绑到上头去的。”她到这时方才恍然,点头一笑。这边尚未开工,那边立时又有人拉了她过去,叫她帮忙传递工具上去。她接了满怀的东西,慢慢走到那高架子旁边,只见上头两个男孩子正在绑些什么东西,一时没人理会得她。她唤了两声,却因声音实在太小,在这嗡嗡作响的大礼堂里难以立足,是以败退。她又不好总在这里等着,便将手中书本一放,拿了一样工具,顺着高架子慢慢向上爬去。她本穿着校服裙子,爬起来笨拙不堪,谁知正到一半,那高架上布满螺丝,一颗小的凸出的螺丝钉勾住了她的裙角,她将裙子向上拽了拽,丝毫不能动的,倘若这时候勉力登上去,不定裙子便要坏的,又或者便即就被褪下。她想了想,觉得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够理想,无奈她此刻已站在架子上了,进退不得。她涨红了一张脸,侧过头去朝下望了一望,只觉心惊,于是不由又伸手紧紧抓住架子,牢牢地趴在架子上头。
上面的人做完手中活计,这才瞧见了她。见她立在原地不动,手上还拿着一样工具,只道她是上来送工具的,不由笑道,“将工具交给我罢!这里还差几样,劳烦你了。”书云在上头呆久了,已然心惊,不知该如何自处,此刻听见他的声音,急忙向上一抬头,见他果真是瞧着自己,不由脱口道,“我的裙子被挂住了,是下不去的了。”说时,伸出一只手将手中工具递给了他。那人听了书云的话,不由伸出头来,向下瞧了瞧她的情况,果真如是。他便安慰她道,“不妨事的,你的裙角给勾住了,或许也是被卡住了,只要下头有人来帮你解了,便会好的。”说时,眼光朝下一扫,正巧见着了熟人,登时脱口唤道,“更生!更生!这里,过来一下!”这一唤,便将那被他称作更生的少年唤了过来。
上头那人将书云的情况大致同他说了,又道,“你上来帮她一把,将她裙角从那绕住的地方解下就行。”下面那少年兀自一笑,道,“原来你还有有求于人的时候。”却也并无二话,当即灵巧地爬了上来,在书云下端停下,伸手将她衣裙一角解下,这才道,“好啦!你可以下来啦!”说时,整个人朝下一跳,便落到了地上。书云得他二人相助,总算大出了一口气,心中却仍难自抑地犯窘,面上烧红了一片。此刻听得下头那少年叫自己下去,面上又是一红,心想下去又怎该答谢于他呢?当下心神一分,一不小心,脚竟踏空了一步,整个人从架子上凭空摔了下去。这一下来得好突然,她这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已及地,却并未摔痛,只觉一人当先抢在了自己身下。她慢慢自那人身上爬将起来,一瞧,却是方才那相助自己的少年。那少年见她直起身来,当即也从地上爬起,却又兀自轻哼了一声,显然是被摔得疼了。书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说话,却听那少年问道,“你可曾摔伤了哪里没有?”书云一怔,继而摇摇头,复又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也问道,“你怎样?”那少年一笑,道,“我有什么紧要的,少年骨头最是硬朗,摔一下也不成问题的。”他虽这样说,起身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长呼出一口气来。最上头的那人见他二人纷纷摔倒,担心至极,此刻见他二人在下头谈话,心中不禁一松,仍是出口问道,“你们觉得怎样?要不要去医务室?”那少年仰头笑道,“不要紧的,你别在这里瞎操心了。”上头那人见他还能这般调笑,心知他便是不妨事的了,当即也只朝他一笑,道,“真是好心没好报,我懒殆管你了!”说时,拿了工具递给里头那人,又道,“这边工具不够,拿一个给我来。”那少年笑着应了,一一将书云还未曾递交上去的工具都递了给他。那人接了这些东西,方才心满意足,侧了一个身,说道,“你忙你的去罢!”旋即便朝内里去打扫布置了。
那少年这才回过身来,朝她一笑。见她仍坐在地上,不由关切道,“怎么?站不起来了么?”书云点点头,道,“我的脚疼得厉害,使不得劲儿。”那少年道,“我来扶你。”说时,顺着她的手一把带了起来,书云好难得发力站起,左足却突然针刺一般地疼,整个身子不由一软,差点又坐了下去。
那少年被她这阵势吓了一跳,见她皱着眉,兀自咬着牙,便知她其实是疼得厉害,当即便道,“腿疼吗?”书云旋即点点头。他探头瞧了瞧书云的两腿,见她左足酸软,右足尚能使力撑起,心内一明,问道,“是不是左足疼痛,右足稍好些?”书云闻言,又是点了点头。那少年面色严谨道,“大约是扭伤了脚,可就是不知道伤了骨头没有。”说时,又道,“我先送了你去医务室罢。”说毕,将书云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身上轻轻一搭,便要带她同向医务室去。书云在原地停住,朝他道,“地上还有我的一本书,你帮我拾起来罢。”说着,伸手朝地上一指。那少年略偏过头去,果真见到地上躺着一本书,他这一下好不犹豫,他若出手去拾那书本,这里书云必定失力,马上就将倒在地上,他若不去拾,总是不能,于是略略思忖了一番,便道,“这样罢,你伏到我背上来,我背了你同去。”书云一怔,道,“这……”她本想说这总不太好罢,然而总是难以出口。那少年当即便道,“我说上来你就上来罢!若真是扭伤倒还不打紧,若伤到骨头,那就不太好办了。”说时,将身子一低,横在她面前。他这一低身,便即拾到了地上那书,他略略瞧了瞧封面,只见是雪莱的诗集,当下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看雪莱的诗?”书云此刻以伏身到他背脊上,此刻听得他这般发问,不由点点头,道,“我觉得写的很美呀。”那少年一笑,背着她慢慢出了礼堂,一路说道,“确实很美,我最喜欢他的《西风颂》。”说时,不禁张口吟诵道,“……哦,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书云见他这般认真,不由微微一笑。她呼出的热气哈在他脖颈里,他便知她是在笑了。于是他问,“你笑什么?我念得不好吗?”书云回道,“不不不,很好,只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忘情的人。”那少年笑道,“我最喜欢文学了,尤其是外国文学,你呢?”书云心内微微一忖,沉默了一会子,这才回道,“嗯,我也是一样。”
那少年便是一笑,道,“我这话问得蠢了,你别见笑。”书云道,“怎么这么说呢?”那少年道,“我既见你捧着雪莱的书瞧,且这般珍惜着,便就应当知了你的心意才是,此刻再这么问你一句,岂不是多此一问吗?”
书云笑了一笑,便即趴在他的背上,再不说话了。
这是她与苏更生的第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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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我写的很是流畅,中途没有卡壳,哈哈哈!我喜欢看少年之间懵懂纯真的爱情。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