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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都
当夏天离开的时候,林且闲没想到能这么快回到醇州。当接到律师的电话说今天父亲能出狱了,林且闲有瞬间处于茫然的状态。
父亲?出狱?
虽然之前想着能让他早点出狱,然而心里却知道,作为政治斗争落败的产物,荣琛也许只能在监狱里边熬到白头。之前的上下打点其实也只是希望他在里边好过一点,也让自己心安。要说真对他能出
一大早就来到了云州,打车到了监狱门口等着。刚过立冬,醇州早上是浓浓地白霜,站在十米开外也只能看到那盏孤独的等,微黄的灯光在浓浓地雾气中只照亮了周围一尺见方。
今天的雾尤其地浓,早上九点了能见度还不到五米。林且闲在监狱外面来回地踱步,听到铁门的声音的时候连忙跑了过去,可惜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她失望地往回走,低头看看手机,11月15号,是今天没错。
“仙仙。”有人喊她。
是爸爸的声音,她有些欣喜地回头,只是还没完全绽放的笑容顿时化为了一片苦涩。
她以为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荣琛。
她对自己说,是雾气太浓了,在他的头顶凝结了一层霜而已。
然而走近了,却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从发茬到发梢,都是纯正的白。
荣琛看起来又老了很多,背也伛偻了,不过跟半年前比起来,精神好了很多。他提着一个行李袋,身上穿着一件长款的呢子大衣。以前那副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形象彻底不再,站在林且闲面前的,是一个有点畏缩的老头。
之前林且闲对荣琛入狱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女儿,不管怎么样,都是他的女儿,得尽一份孝心。所以得往里边塞钱,让他在里边过得好一点,就当报答了养育之恩。
然而当他出来了,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她却觉得鼻子发酸,心被攥住了一样,酸痛酸痛的。
那个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的男人,那个总是一脸儒雅的笑容到处剪彩,工作视察的领导,那个能背着女儿一口气爬上望屏山的父亲,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最普通,最怯弱的老头。
她转过身,用力眨了眨眼睛,抹去眼角就要滑出来的泪水,深呼吸了一次,才低头拎过荣琛手中的包裹,挤出笑容说:“爸,我们去吃猪脚米线吧。”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才看到出租车。打车去了附近的一个商业区。荣琛一路看着周围的风景,看到新建起的万达广场,感叹道:“醇州变化真大呀。”
这两年林且闲每次寒暑假也回来,倒不觉得变化多大。只是知道这一片本来是老城区电影院,去年拆了,建起了一个个商场。原来住在那里的因为拆迁都变成了土豪。
“现在的□□都往上铺好路了,所以现在一心抓建设,整经济,”林且闲说,“其实这两年醇州的环境变差了。不过谁在乎呢,等他捞一笔政绩就走人了,老百姓也夸他干实事,大家都只看到表面罢了。”
荣琛看着外面,没说话。他做基层的时候在教育局干了好多年,任□□的时候狠抓教育,对经济并不是很看中。他在任的那几年醇州的教育遍地开花,几所中学成为了省重点,几所专科学校升成了二本院校,并且从外面引进了很多人才,到现在醇州的教育依然是全省第一。然而政治东窗事发的时候人们只记得他贪污了多少万,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为老百姓做了什么?现在三年过去,外面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了吧。
坐在美食城的一家面馆里,林且闲看了菜单,没有猪脚米线。其实觉得要吃猪脚米线只是看电视剧里边说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说法她也不知道。她于是就点了两份米线,一份黄豆炖猪蹄。
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月,店门口已经摆上了一棵圣诞树,餐桌上也贴了圣诞贴纸,白色的雪花和可爱的驯鹿。林且闲用手沿着雪花的边无意识地描摹,荣琛替她拆了餐具用茶水涮了一遍。
“仙仙,你现在上二年级了吧?”荣琛问道,声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恩。”林且闲应了一声,本来应该上三年级的,但是这个学期没去。
“听律师说,一直是你在上下打点。你是不是把那栋房子给抵押了?”
房子?对了,那栋房子的户主写的是她的名字,然而半年前就已经被收走了,也可以说被抄了。
林且闲点点头,说:“恩,反正我妈也搬出去了,我现在也不在那住。前段时间我把它便宜卖了,卖了一百万,八十万送了礼,我自己留了二十万,正好够我上学这几年的费用。”
荣琛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筷子,低声说:“爸对不起你。”
“其实还好,二十万我花上四年绰绰有余。”她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不自觉声音就冷漠了:“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站起来,我不会认一个怯懦的人做父亲,也不会做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的私生女。”
荣琛惊讶地看着她,甚至心里有点受伤。自从他入狱以来,他的原配妻子带着儿子携款远走高飞,情人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一直都是林且闲来看他,他甚至下意识地把林且闲当成了他的精神依靠。
林且闲在他面前打一个响指,郑重地说:“别忘了,我对你的恨从来没有忘记,我恨你让我成为私生女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我不是你真正的女儿,如果你一直都是这个畏缩的样子,你永远别想让我再叫你一声爸。”
荣琛慢慢挺直了背,撑起了肩膀,嘴唇嗫嚅着,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米线和猪蹄端了上来。服务生点上了蜡,炖猪蹄开始兹兹地冒着热气。
两人之间那种凝滞的冷冻的空气突然就像被打碎了一般,流动了起来。荣琛终于露出了第一个舒心的笑容,对林且闲说:“你长大了,知道鼓励爸爸了。”
林且闲绷着脸:“我那不是鼓励,我是实话实说。”
荣琛眉毛都弯了起来:“你就喜欢口是心非。从小就是,看着对别人最冷,却是心肠最软。”
“人都会长大的,我已经越来越自私了。”
荣琛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他的眉目又舒展开来,有了几分昔日的影子。
父女俩相对坐着吃米线。米线的味道一般般,林且闲一根一根挑着吃,挑了一会儿又去挑猪蹄里的黄豆。她看着翻起那块兹兹冒烟的猪蹄,酱汁浓厚,闻着就味道很好的样子,可惜很大一块,不是特别好下嘴,只好放下。荣琛看见了,用筷子将猪蹄焦嫩的皮肉沿着骨头剥开,夹到了林且闲的碗里。
以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常会为林且闲做这些,比如剥螃蟹的壳,剔鱼肉的骨头。那个时候只觉得他是当父亲的,理所当然应该这样。而现在却觉得实在是难得,至少……他就不像是会为儿子做这些的人。
林且闲夹起那肉咬了一口,朝荣琛笑了笑。
“以后你打算去哪儿?”她主动挑起话问。
荣琛看着外面,想了好久,最后低声叹了口气:“我应该会回云州吧。”
“云州?”
“是啊,醇州是呆不下去了,只能回云州了,毕竟那里也是老家。”他看到林且闲惊讶地眼神,无奈地自嘲,“别人都是衣锦还乡,我却是晚节不保。不管怎么样,还是希望能落地归根。”
荣琛说着,突然问道:“你在云州有没有碰上你以前的朋友?毕竟也在那里住了七年。”
林且闲更惊讶了:“我以前在云州住过?我小的时候不是一直住在远都吗?”
“哈哈,远都就是云州,云州的土话不就是yuan du嘛!”荣琛大笑,“你小的时候不是一直喊着要回远都找哥哥,怎么连yuan du是云州都不知道?”
林且闲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距离对于小孩来说是无限拉长的,在她幼小的心里,大概远都就在地球的那半边。等她长大以后,再也不惦念远都了,远都彻底成了远都,一个永远到不了的都市。
荣琛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林且闲,又陷入了回忆中:“这几年在里边没什么事,倒是把你小时候的那些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其实你刚出生那几年我一直不知道。你妈妈恨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去一个学校考察,那个时候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说这个小姑娘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后来听你们喊你林且闲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一跳,再仔细一看,小姑娘不就长得像林凤英。那个时候我已经跟你妈分开好多年了,可是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林且闲听着,想起了林凤英的话:“你别跟我甩脸色,搞得我欠你似得。你想清楚,这么多年到底是谁养你长大的!荣琛他进去了,我没给他烧高香就不错了,他活该!”
荣琛看着她,又长叹了一口气:“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
林且闲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捞着米线,直到捞光了所有的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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