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沈叙的书房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亮。
　　他正在整理白天观察到的江寻行为数据——那些细微的情感反应变化，那些非程序化的亲近举动，那些在温和对待下自然流露的依赖。数据很珍贵，但也让他感到一种深重的责任：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系统的情感漏洞，那该如何利用这个漏洞？是要进一步测试，还是要谨慎地加固这条裂缝？
　　正当他在加密文档里记录思考时，电脑右下角的通讯软件突然疯狂闪烁起来。
　　不是普通的在线消息，而是紧急通讯请求——那是他们小组内部设置的最高优先级警报，只有发生重大事件时才会使用。软件界面上，林茜的名字在红色背景中不断跳动，像一颗不安的心脏。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迅速戴上耳机，点击接通，同时开启了通讯加密协议。
　　“林茜？”他压低声音。
　　耳机里传来林茜急促的呼吸声，背景有隐约的键盘敲击声，但比平时慌乱得多。“沈叙，我在。听我说，我可能闯祸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害怕的颤抖，而是那种高强度紧张后的生理性颤抖。
　　“冷静点，慢慢说。”沈叙强迫自己声音平稳，“发生什么了？”
　　“我……我今晚试着查了学校的早期建设批文。”林茜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像是反复练习过要说的话，“你不是让我查诺亚和学校的合作项目吗？我想着，如果学校真的是实验场，那建筑本身可能就有问题。也许有什么隐蔽的设计，特殊的结构……”
　　沈叙的脊背开始发凉：“你从哪里查的？”
　　“教育局的旧档案数据库。”林茜的声音更低了，“我舅舅在教育局信息中心工作，去年他给了我一个备用权限账号，说是方便我查资料做校报。那个账号权限很低，只能查公开文件，我一直以为很安全……”
　　她停顿了一下，沈叙能听到她吞咽口水的声音：
　　“但我今晚用那个账号登录后，发现权限被人为提升了。不是偶然，是明显有人修改过设置，让这个账号能访问更深层的档案。我当时觉得奇怪，但……但我没忍住。我想着既然有机会，就看一眼。”
　　“林茜，”沈叙的声音严肃起来，“你明知道这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林茜的声音里带着懊恼，“但我查的时候真的很小心。我用的是虚拟机，跳了三次代理，还用了动态IP。我以为万无一失……”
　　她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我找到了学校的建设批文，1987年的那份。上面确实有问题——承建方不是市建工集团，而是一个叫‘新科建筑’的公司。我查了那个公司，1989年就注销了，法人代表姓赵，叫赵明诚。”
　　赵。沈叙的手指收紧。赵临也姓赵。
　　“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继续查那个公司的其他项目。”林茜说，“发现它在1985年到1989年间，在本市承建了七个项目，全是学校、医院、研究所这类公共建筑。每个项目完成后两年内，公司就注销了。这太不正常了，对吧？”
　　沈叙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你触发了什么？”
　　“我不知道具体触发了什么。”林茜的声音开始发抖，“但我查到最后一份文件——关于市精神卫生中心扩建项目的验收报告——刚点开PDF，我的电脑就蓝屏了。不是普通的系统崩溃，是那种……整个屏幕变成蓝色，上面有代码在滚动，像电影里黑客入侵的那种画面。”
　　沈叙猛地站起来：“立刻关机！物理断电！”
　　“我已经关了！”林茜急促地说，“但我关之前，看到屏幕上跳出一行字：‘追踪协议已启动，请勿中断连接’。沈叙，他们在反向追踪我！”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沈叙头上。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你现在用什么设备跟我通话？”
　　“备用手机，预付费卡，从来没连过家里Wi-Fi。”林茜回答，声音稍微稳定了些，“我用的是公共热点，在24小时便利店外面。电脑和主手机我都没带出来。”
　　“好。”沈叙稍稍松了口气，“听着，现在按我说的做。第一，不要回家，至少今晚不要。”
　　“那我住哪？”林茜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找一家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的小旅馆，或者去同学家——要那种完全不知道我们事情的同学。手机现金付账，不要用任何电子支付。”
　　“明白。”
　　“第二，那个备用手机，用完今晚就处理掉。砸碎，分开扔进不同街区的垃圾桶。”
　　“这手机我才买三天……”
　　“必须处理。”沈叙的语气不容置疑，“第三，你家里的电脑、平板、所有能联网的设备，明天让你父母找个理由送修，就说突然都坏了。修不好最好，修好了也要格式化重装系统。”
　　林茜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沈叙，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沈叙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加密标志，“最重要的是你安全。你的家人呢？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林茜思考着，“我用的那个账号，权限提升的记录肯定会被查到。但我舅舅可以说账号被盗了，他不知情。最多是工作失误，不会牵扯到家里。”
　　沈叙稍微放下心来，但只放松了一瞬：“林茜，你查到的那些资料，有备份吗？”
　　“有，但……”林茜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习惯性把重要资料上传到加密云盘了。用的是我自己的账号，但上传行为本身可能被记录了。”
　　“那个云盘也不要再登录了。”沈叙果断地说，“账号密码全部作废。从今天开始，所有通讯和资料传递，回到最原始的方式——线下，纸质，当面交接。”
　　“那我们怎么联系？”林茜问。
　　“每周六下午两点，市图书馆三楼自然科学区，第三排书架。如果安全，你就放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在书架最上层，里面夹带信息。如果不安全，就放《科学美国人》。我会每周去检查。”
　　“像间谍电影一样。”林茜苦笑。
　　“我们现在的处境，可能比间谍电影还危险。”沈叙的声音很严肃，“林茜，你今晚的行为，对方能在几分钟内触发警报并反向追踪，这说明他们的监控网络比我们想象的更严密、反应更快。这不是普通公司或学校能有的能力。”
　　林茜沉默了。街边的背景音里，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有便利店自动门的叮咚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沈叙，”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们到底在对抗什么？真的是一个生物科技公司吗？还是一个……更大的东西？”
　　这个问题沈叙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一个能控制整所学校作为实验场、能进行人体记忆实验、能建立如此精密监控网络的组织，真的只是一个私营企业吗？林振宇的军方背景，赵临的神秘身份，还有那些被掩盖的实验室事故……
　　“我不知道。”沈叙诚实地说，“但我知道的是，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窥探秘密。所以你今晚的行为，很可能已经让你进入了他们的观察名单。”
　　“那你还跟我保持联系，不是更危险吗？”林茜问。
　　沈叙顿了顿：“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而且，如果你已经暴露了，那我再怎么切割也来不及了。不如我们一起想办法应对。”
　　这句话说完，耳机里传来林茜轻微的抽泣声。很轻，很快被她压下去了，但沈叙听到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就是……有点害怕。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那些建筑图纸，看到那些奇怪的验收标准……突然就觉得，这个世界好陌生。我们每天生活的学校，可能从地基开始就是假的。”
　　沈叙想起江寻，想起他每天醒来的空茫眼神，想起他手腕上那些看不见的植入物，想起他在疼痛中喃喃的“07号”。他轻声说：“我们都一样。都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真相。”
　　通话又沉默了一会儿。沈叙能听到林茜在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沈叙，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林茜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多了一种沈叙从未听过的沉重，“在我电脑蓝屏之前，我快速截了一张图。是那个精神卫生中心扩建项目的平面图，上面有手写的标注。”
　　“什么标注？”
　　“标注是用红笔写的，在图纸的空白处。”林茜一字一句地说，“写的是：‘B3层预留接口，连接普罗米修斯主服务器’。旁边还有一个签名，姓赵，但名字被涂掉了。”
　　B3层。普罗米修斯主服务器。
　　沈叙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他想起江寻的梦境，想起那些白色房间和玻璃墙，想起实验室的冰冷气味。如果学校真的是实验场，那地下会不会有真正的实验室？那些每日观察江寻的数据，会不会实时传输到某个地方？
　　“图纸上还标了通风管道和电缆走向。”林茜继续说，“如果图纸是真的，那学校地下可能真的有东西。而且从标注的位置看，入口可能在……”
　　她没有说完，但沈叙已经明白了：“在旧校区。”
　　旧校区。那个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个江寻每天早晨醒来的地方。那个几乎被废弃、只有几栋老建筑还保留着的地方。
　　“林茜，这个信息非常重要。”沈叙说，“但我们现在不能行动。你需要先确保自己安全，我们需要观察对方的反应，需要重新评估风险。”
　　“我明白。”林茜的声音里有一种疲惫的清醒，“沈叙，你说我们还能继续吗？我的意思是……调查。”
　　这个问题沈叙也问过自己。今晚的事件证明，对手的反应速度和能力都超出了学生层面的预估。他们面对的是一张精密而危险的网，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
　　但他想起江寻今天放学时说的话：“明天还会一起看夕阳吗？”
　　想起江寻在温和对待下，自然流露出的信任和依赖。
　　想起哥哥在旧书里的笔记：“河流需要源头活水。”
　　“我们要继续。”沈叙听见自己说，声音坚定，“但要换一种方式。更隐蔽，更聪明，更小心。而且……我们可能需要更多帮助。”
　　“陈烁那边？”林茜问。
　　“暂时不要告诉他太多。”沈叙思考着，“他太直接，容易冲动。而且他小叔已经警告过他了，如果再卷进来太深，可能会给他和家人带来危险。”
　　“那我们……”
　　“我们先静默两周。”沈叙做出决定，“这两周内，你表面上恢复正常生活，该上学上学，该做校报做校报。但要观察周围有没有异常——有没有人跟踪你，有没有人问奇怪的问题，电子设备有没有被入侵的迹象。”
　　“好。”
　　“我也会观察学校的动静。”沈叙继续说，“如果林振宇那边有反应，应该会体现在学校的日常管理中。王老师，李老师，还有其他老师……他们的行为可能会有变化。”
　　“那江寻呢？”林茜轻声问，“他知道今晚的事吗？”
　　“他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沈叙说，“他每天记忆重置，告诉他只会增加风险。而且……我不想让他更害怕。”
　　林茜沉默了。许久，她说：“沈叙，你对他真的很好。”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却让沈叙的心脏莫名地颤了一下。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转移话题：“你今晚有地方去吗？”
　　“有。”林茜说，“我有个表姐刚搬出来独居，地址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去她那儿住几天，就说家里装修太吵影响学习。”
　　“好。记住，不要用任何电子设备联系她，直接去敲门。”
　　“明白。”
　　通话又持续了几分钟，沈叙又交代了一些安全细节，然后林茜说她要换地方了，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安全。
　　挂断通讯后，沈叙坐在黑暗中，许久没有动。
　　电脑屏幕已经进入屏保模式，黑色的背景上，彩色的几何图形缓慢旋转、碰撞、重组，像某种永不停止的思考过程。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牌在夜空中闪烁，照亮了低垂的云层。
　　沈叙感到一种深重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那种明知道前方是雷区却必须继续前进的心理压力。林茜今晚的冒险证明了他们的对手有多么强大和危险，但也证明了他们的调查方向是正确的——学校地下确实可能有秘密，建筑本身可能就是实验的一部分。
　　他打开一个新的加密文档，开始整理今晚获得的信息：
　　【警报事件：
　　1. 林茜尝试查询学校建设批文，触发警报。
　　2. 对方反应速度极快，几分钟内启动反向追踪。
　　3. 林茜本人可能已被标记，需进入静默期。
　　4. 初步信息：学校承建方“新科建筑”为可疑空壳公司，1989年注销。
　　5. 关键线索：市精神卫生中心扩建图纸标注“B3层预留接口，连接普罗米修斯主服务器”。】
　　【风险评估更新：
　　1. 对手监控能力远超预估，可能具备实时网络监控与快速反应能力。
　　2. 调查必须转入完全线下模式，电子通讯风险极高。
　　3. 林茜的安全为首要任务，需确保其不被进一步追踪。
　　4. 学校地下结构可能存在隐藏空间，但探查风险极高。】
　　【行动计划调整：
　　1. 全员静默两周，观察对方反应。
　　2. 林茜转入线下安全状态。
　　3. 沈叙继续日常观察江寻与学校环境，但暂停主动测试。
　　4. 重新评估陈烁的参与程度与风险。】
　　写完这些，沈叙保存文档，关闭电脑。书房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外路灯的余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他起身，轻轻走到客房门口。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江寻已经睡着了。床头的小夜灯调得很暗，江寻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一只手伸出被子外，手指微微蜷缩。
　　沈叙走过去，轻轻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在接触到江寻手腕时，他感觉到那里微弱的搏动——是心跳，也是那些植入物在寂静中发出的无声信号。
　　“对不起，”沈叙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把你们都卷进来了。”
　　江寻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说什么梦话。沈叙俯身去听，只听到含糊的音节：“……别去……危险……”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跳。江寻在做什么梦？是在梦到实验室吗？还是在梦到他们的调查？
　　他轻轻抚平江寻额前的碎发，然后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卧室，沈叙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天花板在黑暗中是一片模糊的灰色，像未显影的胶片，等待着被光线照亮。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哥哥去世前的那个月，总是做噩梦，总是说“有人在看着我”。想起父母接到哥哥死讯时崩溃的样子，想起葬礼上那些穿着黑衣、表情神秘的人。想起自己决定转学到这所学校时的决心——不是因为这里有多好，而是因为哥哥最后一篇日记里提到这所学校的图书馆，提到那本深蓝色的旧书。
　　所有的事情都在连成一条线。哥哥的死，江寻的实验，学校的秘密，还有他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危险调查。
　　而林茜今晚的遭遇，像一记警钟，敲碎了他们最后的天真幻想。这不是游戏，不是冒险，是真实的危险。对手不是纸老虎，是拥有强大资源和技术的庞然大物。
　　但沈叙知道，他们不能停。因为江寻不能停。他每天都在重置，每天都在疼痛，每天都在那些看不见的监控下生活。如果停下来，江寻就会永远困在这个循环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完美的实验体。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江寻会再次忘记一切，沈叙会再次向他介绍这个世界，他们会再次重复那看似平常的校园生活。
　　但在表面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沈叙闭上眼睛，在渐亮的晨光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无论多么危险，无论多么困难，他都要继续。
　　为了江寻。为了哥哥。也为了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因为有些河流，注定要流向大海。
　　无论中途有多少大坝，多少闸门。
　　终有一天，活水会找到出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