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雨季

　　艾雪被纪承楷带回别墅。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尖冰凉，一路沉默。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纪承楷将她带进客厅，松开手。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那挺拔的背影竟透出一股深重的疲惫。
　　“你就这么想走？”
　　“甚至不惜……和他联手？”
　　艾雪靠着冰冷的墙壁，没有回答。
　　纪承楷的脸上只有近乎绝望的悲伤和难以置信。
　　“我给你的，不够吗？”
　　“这座房子，我能给你的一切，我的……全部。”
　　“甚至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选他？选那个才认识你多久的警察？”
　　“这跟江阳没有关系。”
　　艾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纪承楷，你看看这里，这再华丽也是个笼子！我要的是自由，是正常的生活，不是当你的囚犯！”
　　“囚犯？”
　　纪承楷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
　　“我是在保护你！外面有多少危险你知道吗？”
　　“那些盯着纪家的人，那些想从我这里夺走一切的人！”
　　“还有那个江阳，他看你的眼神……他凭什么？他了解你什么？他能像我一样，用命去护着你吗？！”
　　“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我只需要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不是把我蒙在鼓里，用所谓的安全把我锁起来！”
　　纪承楷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某种更黑暗的东西翻涌上来。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真相……”
　　他喃喃重复，指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擦去眼泪。
　　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语气却异常平静。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大的安全，艾雪。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怕你知道后，会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会离开我。”
　　他用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交缠，声音低哑：
　　“别逼我，艾雪。别用离开来逼我。我受不了……我真的会疯的。”
　　这一刻，艾雪清楚地看到了他完美面具下的裂痕。
　　他爱她，以一种毁灭性的、令人窒息的方式爱着她。
　　这份爱太沉重，太扭曲，几乎要将他们两个人都拖入深渊。
　　就在这时，别墅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不止一辆。
　　紧接着，是门铃被按响的声音，规律而有力。
　　纪承楷松开艾雪，快步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去。
　　别墅大门外，停着两辆黑色的公务车。
　　为首的一人，身材挺拔，神色冷峻，正是江阳。
　　而他身边，站着一名身着瑞士警方制服的高级官员，以及一名律师。
　　艾雪也看到了，心中蓦地一紧，是希望，也是更大的不安。
　　纪承楷放下窗帘，脸色不太好。
　　他深吸一口气。
　　“看来，你的骑士搬来了正规军。”
　　他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衣领。
　　“也好。让我们看看，他有多大本事，能从我的家里带走我的人。”
　　客厅里，艾雪的心跳如擂鼓。
　　她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透过门缝，她看到江阳走了进来。
　　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确认她无恙后，微微点了点头。
　　那沉稳的目光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
　　“纪先生，”
　　“这位是苏黎世州警察局的迈耶警官。我们接到可靠线索，并经过初步核实，认为艾雪女士目前所处的环境可能存在潜在风险，且其个人自由受到不当限制。”
　　“根据瑞士相关法律，以及艾雪女士作为中国公民应享有的领事保护权利。”
　　“我们现需依法带艾雪女士离开，进行必要的问询并确保其人身安全。”
　　纪承楷站在客厅中央，姿态依旧优雅。
　　潜在风险？不当限制？”
　　“江警官，艾雪是我的未婚妻，她住在我家，何来限制？至于风险，这里恐怕是瑞士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你们所谓的可靠线索，恐怕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诬陷吧？”
　　“是否诬陷，需要进一步调查。”
　　江阳丝毫不为所动。
　　“但现阶段，基于风险评估和艾雪女士的意愿，她有权离开并接受官方保护。迈耶警官持有相关手续。”
　　那名瑞士警官上前一步，出示了文件。
　　纪承楷的律师迅速介入，用专业术语进行反驳和交涉。
　　客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双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江阳忽然提高了声音，目光越过纪承楷，看向他身后的方向：
　　“艾雪女士，你是否自愿离开此处，并愿意配合警方进行后续问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的艾雪身上。
　　她脸色苍白。
　　“是的，我愿意。我要离开这里。”
　　这句话像一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纪承楷的心上。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瑞士警官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艾雪迈开虚软的腿，一步一步，走向江阳。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的背上。
　　就在她即将踏出客厅的瞬间，纪承楷低沉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重，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艾雪，你会回来的。”
　　“我等你。”
　　艾雪脚步一滞，没有回头。
　　坐进车里的瞬间，艾雪浑身脱力般靠在座椅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是后怕，是解脱。
　　也是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复杂的刺痛。
　　江阳递过一盒纸巾，然后对司机沉声道：“开车。”
　　车子缓缓驶离。
　　艾雪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
　　别墅门前，纪承楷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孤独而偏执。
　　像一座渐渐沉入黑暗的雕像。
　　车子驶入酒店地下车库，冰冷的混凝土结构取代了湖畔别墅的奢华。
　　套房宽敞明亮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顶层。
　　江阳先一步走出去，艾雪跟在后面。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江阳刷卡开门，侧身让艾雪先进。
　　套房比想象中更大。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苏黎世璀璨的夜景，远处的教堂尖顶在夜色中沉默矗立。
　　艾雪站在客厅中央，有些无所适从。
　　这里太安静，太空旷，反而让刚才经历的一切更加不真实。
　　“坐。”江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脱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里面是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
　　他走到迷你吧台，打开小冰箱看了看，又关上。
　　“想喝点什么？”
　　“水就好。”
　　江阳倒了杯水递给她，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在她对面的长沙发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宽的茶几，上面摆着果盘和酒店介绍册。
　　这个距离既不太近，也不太远。
　　“现在能聊聊吗？”
　　江阳喝了口水，目光落在她脸上。
　　艾雪点点头，双手捧着水杯。
　　玻璃杯壁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给她倒的是温水。
　　“从你决定跟纪承楷来瑞士开始。”
　　“把你记得的细节告诉我。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可以说。”
　　艾雪开始讲述。
　　她说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思考措辞。
　　江阳听得很认真，偶尔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两笔。
　　他没有打断，只是在她停顿时抬眼看看她，示意她继续。
　　“……后来就是这样了。”
　　艾雪说完，喝了口水。
　　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紧绷的神经。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江阳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艾雪，”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相信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吗？”
　　问题来得太直接。
　　艾雪的手指收紧，玻璃杯在掌心微微发烫。
　　“我……我不知道。”
　　她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当时很混乱，大家都……”
　　“大家都怎么了？”
　　“江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承楷有问题，觉得他可能……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是我觉得。”
　　江阳纠正道，语气依然平静，“是现有的证据指向这个可能性。你的证词很重要，艾雪。它可以印证一些事，也可以推翻一些事。”
　　“那如果我的证词和你的推测不一样呢？”
　　“如果我说，我相信他？”
　　江阳沉默了。
　　“你相信他什么？”
　　“相信他不会伤害你，还是相信他没有越过法律的底线？”
　　“我相信他不是坏人！”
　　“是，他有时候很偏执，控制欲很强，用错了方法……但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他父母的事，一定有其他原因！”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江阳他靠在沙发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矿泉水瓶的标签，一下，又一下。
　　“艾雪。”
　　“我不是在审判他。我是在查案。而查案需要证据，需要真相，不需要……感情用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
　　“我没有感情用事。”
　　“你有。”
　　“你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时候不一样。你在担心他，不是在怕他。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艾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江阳说得太准了，准得让她无处遁形。
　　客厅再次陷入沉默。
　　双方僵持不下。
　　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闪烁，房间里的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
　　就在这时——
　　“咕噜……”
　　一声清晰而绵长的肠鸣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突兀地响起。
　　艾雪整个人僵住了。
　　对面传来一声轻咳。
　　江阳正侧过脸看向窗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肩膀可疑地微微抖动。
　　但当她看过去时，他已经转回头，表情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只是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弧度。
　　“咳，”他又咳了一声，站起身，“你晚上没吃东西？”
　　“……嗯。”
　　江阳拉开柜门翻找。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多少缓解了刚才那种要命的对峙。
　　“只有这个。”
　　他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包装的桶装泡面。
　　“红烧牛肉味。吃吗？”
　　艾雪看着那桶泡面，又看看江阳。
　　他站在沙发边，一手拿着泡面，另一手插在裤兜里，表情是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吃。”
　　江阳点点头，转身去烧水。
　　热水注入面桶，蒸汽和香味一起升腾起来。
　　江阳把叉子插好，将泡面推到茶几靠近艾雪的一侧。
　　“等五分钟。”
　　艾雪盯着那桶泡面。
　　红色的包装，升腾的热气，在灯光下莫名地温暖。
　　“江队，你不吃吗？”
　　“我不饿。”
　　江阳说，目光落在茶几上的酒店宣传册上。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也传来一声轻微的、但足以被听见的“咕噜”。
　　江阳的身体僵了一瞬。
　　他维持着看宣传册的姿势，喉结滚动了一下。
　　“噗——”
　　艾雪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阳抬起头，耳朵发红，但表情依然严肃：“笑什么？”
　　“没、没什么……”艾雪憋着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泡面的香气越来越浓，弥漫在整个客厅。江阳起身去开了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冲淡了有些闷热的空气。
　　“可以吃了。”
　　江阳看了眼手表，走回沙发坐下。
　　艾雪揭开纸盖，热气扑面而来。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热汤下肚，冰冷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江阳就坐在对面，安静地喝着水，偶尔看一眼手机。
　　“江队，”吃到一半，艾雪忽然开口，“你……经常这样吗？”
　　“怎样？”
　　“就是”她斟酌着用词，“工作到这么晚，随便吃点东西凑合。”
　　江阳顿了顿：“习惯了。”
　　“你家人不说你吗？”
　　“我父母在老家。”
　　艾雪“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面。
　　吃完泡面，艾雪的情绪平复了不少。但胃里暖和了，脑子却更清醒了，睡意全无。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江阳收拾完泡面桶，又去洗了手，整个过程安静利索。
　　“睡不着？”江阳擦干手，走回客厅。
　　“嗯。”艾雪老实承认，“脑子很乱。”
　　江阳看了眼手表，晚上十点半。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街道上还有行人，路灯明亮，远处的酒吧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想出去走走吗？”他转过身，“就在附近，不走远。透透气可能有助于睡眠。”
　　艾雪有些意外。她以为江阳会坚持让她待在房间。
　　“可以吗？”她问，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期待。
　　被关在别墅这么多天，她确实渴望正常的、能自由呼吸的户外空气。
　　“可以，但得听我安排。”
　　“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不能和陌生人交谈，我说回来就立刻回来。”
　　“好。”艾雪立刻点头。
　　五分钟后，两人走出酒店。江阳没穿外套，还是那件深灰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艾雪套了件酒店的薄风衣。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他们沿着酒店门口的街道慢慢走。
　　这个时间，苏黎世老城的街道上还有不少游客，酒吧和咖啡馆里坐着聊天的人。
　　艾雪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咖啡香、面包香，还有夜晚特有的清凉。
　　“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她轻声说。
　　“什么？”江阳走在她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没什么。”
　　江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
　　街边有家小小的冰淇淋店还亮着灯，橱窗里摆着各色冰淇淋模型。
　　“想吃冰淇淋？”
　　江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就是……”艾雪有点不好意思，“突然很想吃甜的。”
　　“等着。”他说，然后朝店里走去。
　　艾雪站在店外，透过玻璃窗看着江阳和店员交谈。
　　店员是个年轻女孩，看到江阳时眼睛亮了一下，笑着说了什么。
　　江阳指了指橱窗，比了个“二”的手势。
　　两分钟后，他拿着两个甜筒走出来。
　　“只有香草和巧克力的了。”
　　他把巧克力的递给艾雪，“将就吃。”
　　甜筒还冒着凉气，巧克力酱淋在奶油色的冰淇淋上，看起来诱人极了。
　　艾雪接过来，小心地舔了一口。
　　冰凉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简单的、纯粹的愉悦。
　　“谢谢。”她眯起眼睛笑了，这是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江阳看着她的笑容，眼神动了动，没说话。
　　他拿起自己那个香草味的，咬了一口。
　　动作有点生硬，不太像常吃冰淇淋的人。
　　两人就站在街边，在路灯下吃甜筒。
　　夜风吹过，艾雪的长发被吹起几缕。
　　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又舔了一口冰淇淋。
　　“慢点吃。”江阳说，“小心头疼。”
　　“嗯。”
　　江阳吃得很克制，每一口都咬得整齐。
　　艾雪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沾了一点白色的冰淇淋。
　　严肃的刑警嘴角沾着冰淇淋的样子，有点好笑。
　　“江队，”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这里……”
　　江阳愣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没擦对地方。
　　“左边一点。”艾雪忍不住笑了。
　　江阳又擦了一下，还是没擦掉。艾雪看不下去了，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
　　“给。”
　　江阳接过纸巾，这次终于擦干净了。
　　“谢谢。”他说，声音闷闷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