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襄传

　　九襄再度抬头，望向那尊巍然肃立的王镇恶将军塑像。
　　方才只觉得他威严，此刻静心细看，更觉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将军身披金甲，身形伟岸如山岳，他面容沉毅，双眉如刀，目光仿佛能穿透尘世迷雾，直刺人心鬼蜮。
　　长明灯火在他甲胄上流转不定，恍若当年江上粼粼波光，映照着他大破敌军绞杀恶龙的英姿。冥冥之中，九襄仿佛能听见那金铁交鸣的余响，能感受到那目光中沉甸甸的托付。他镇的是江中恶蛟，更是人间的不平与冤屈。这无声的凝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不是在劝阻，而是在鞭策，在催促——催促她将这重重迷障，查个水落石出。
　　萧逐立在原地，眉头微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素来心思不算敏捷，此刻更是将方才的对话在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
　　王县尉那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他初时只听懂了将军的英勇，此刻却有一个词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浮了上来——北军。
　　“王县尉，”他语气带着迟疑，“您方才说……王将军大破北军水师，奠定我朝基业？”
　　王县尉回复道：“正是，王将军生前大破北军水师，奠定我朝基业，死后英灵在此显圣斩杀恶蛟，平复洪峰，护佑此方百姓。三十年前，官家便在此立祠供奉，尊将军为镇洪之神。民间还有话本流传，名为《斩蛟记》。”
　　王县尉的介绍与自己记忆中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时，那位偶遇的白眉长须老僧，提及王将军丰功伟绩，用的词是——“逆贼”。
　　一个是官称“北军”，一个却呼作“逆贼”，这其间细微却又关键的区别，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迟缓却执拗的思绪里。这分明是两套截然不同的说法，关乎着那段往事最根本的性质。
　　他立刻转动目光，在殿内殿外、廊前屋后搜寻起那老僧身影，拉住几个路过的小沙弥询问，描述着老僧的形貌特征，得到的却都是茫然摇头，口径出奇地一致：
　　“施主，寺中并无如您描述这般白眉长须这般年老的师父。”
　　“本寺并无老僧，您怕是记错了吧？”
　　王县尉为他喊来寺中一位年长些的僧人，是专门负责管理此殿的殿主。他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语气温和却笃定：“阿弥陀佛，施主怕是记错了。小寺自镇江王显圣立祠，至今不过三十载，僧众名册俱在。莫说白眉长须的老僧，便是年过五旬的也一位都无。如今寺中最为年长的师父，也不过四十出头。”
　　遍寻不见，问询无果。萧逐竟感到一阵恍惚。
　　他用力回想，那老僧须眉白发的面容在记忆中竟也开始模糊、飘忽起来。
　　难道上次的相遇，当真只是大梦一场？还是说……他遇见的根本不是什么老僧，而是……江中仙灵？
　　（宝莲OS：九襄，快开解他，这个榆木脑瓜，他此刻正陷入自我怀疑中，容易走极端。）
　　九襄见他神色恍惚，温言开解道：“许是附近寺院来此参拜的游方僧人，又或是位途经此地的行脚师父。他们云游四方，所见所闻各异，对本地典故传闻，难免有与官方记载不同的见解，或是一时口误，也是常情。”
　　三人正欲将寺院再细查一遍，那小毛球却已化作一道白影，抢先在山寺周遭飞窜起来。它时而钻进石缝嗅探，时而跃上飞檐张望，将那方寸之地里里外外巡了三五遍。
　　待九襄他们走完正殿，它便倏地落回她肩头，学着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小脑袋，两只前爪一摊，乌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一无所获”。还用小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指指寺院，发出几声短促的“吱吱”，仿佛在汇报道：“我都查过啦，确实没有别的线索了。”
　　它这番萌态，倒将方才寺中那点凝重冲淡了些许。既如此，三人便不再耽搁，离了江心寺，泛舟于江上。
　　船夫撑篙离岸，小舟便轻盈地滑入江心。
　　王县尉待二人坐定，便以这江心寺山门为基准，为他们清晰指点起四周形势。
　　他先是抬手指向江心寺背后方位的北岸：“小菩萨，萧兄弟，请看。寺背的这片江岸之后，那座险峻高山，名为‘白云山’，山势陡峭，您看那山顶，确是常年云雾缭绕。”
　　随后，他转身，面朝山门正对的南方，语气和缓了些：“而这山门正前方所对的南岸，则地势平缓，泥沙淤积，形成了大片肥沃的滩涂。诸位眼下所见的那些田舍、村落，大多依此而生。本县的县治便在此。”
　　他袖袍迎风微动，手臂移向与山门遥遥相对，村落背靠的蜿蜒山脉，语气转而沉凝，“至于山门正对远处，那座形如卧龙的大山，便是‘卧龙山’了。相传当年兴风作浪的恶蛟，便是在此山中修炼。说起来，二位从清平县过来，走的也正是此山的山路。”
　　九襄目光掠过两岸山川，轻声道：“正是这背山面水的格局，藏风聚气，方能钟灵毓秀。那恶蛟当年择此修炼，想来也是看中了此间的灵韵。只可惜……”她话音微顿，目光扫过江面，“天地灵秀，从来不分正邪，端看居者之心了。”
　　“小菩萨说得好，”王县尉赞许地颔首，“天地造化本无善恶，正如这江水，能滋养万顷良田，也能掀翻往来舟楫。”
　　小毛球向来怕水，此刻上了船，更是晕得厉害。它死死扒着九襄的衣襟，整只团子都埋在她臂弯里，只敢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随着王县尉的指引怯生生地转动。每当小舟随波轻晃，它便吓得浑身绒毛炸起，呜咽着往九襄怀里钻得更深些；可待船身稍稳，那份天生的好奇又占了上风，忍不住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这片背山面水的陌生天地。
　　萧逐静立船头，任由江风拂面。九襄方才那番话，使他灵台豁然一清，将他思绪带回了数年前的午后，他与九襄并肩坐在那棵苍劲的菩提树的虬枝之上，少女清泉般的声音缓缓流淌，将晦涩经文化作他听得懂的道理，空灵的话语一字一句，叩击着他未曾开蒙的心扉。此刻，江涛声仿佛化作了当年的梵唱，那份久违的通透与清明，再次涌上心头。
　　船身猛地一晃，萧逐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那梵唱般的讲经声瞬间消散，江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将他彻底拉回现实。他定了定神，目光掠过身旁神色平静的九襄，清晰地想起：如今自己的身份乃是她的堂兄，此行乃是为护她周全而来。
　　这时，王县尉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片刻的沉寂。他指向前方水势明显变得湍急的江面，语气里带着几分当地人特有的敬畏：“二位请看，再往前去，水色转深、暗流涌动之处，便是那‘断龙崖’了。相传当年镇江王神威显圣，便是在那崖上一剑斩落恶蛟首级，平了这场水患。前方水势多有漩涡暗流，为稳妥起见，我们便在此调头回航吧。”
　　“断龙崖？”九襄心头猛地一凛，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那段惊心动魄的记忆。那日杀手穷追不舍，冯泓为护她周全，毅然跳下马车阻拦追兵。失控的马车带着她直冲崖边，千钧一发之际，是萧逐如天神般出现，将她从坠崖的边缘救回。细想来，那生死一线的险地，当是这“断龙崖”。
　　思绪及此，一股深切的忧虑漫上心头。至今未收到张县丞的任何消息，想来是未曾寻到冯泓的踪迹。她望着那水色深沉的崖下江面，心中默问：冯…爹，你如今……究竟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宝莲OS：冯爹？竟有了这样的称呼，呵呵，血脉相连的牵绊，终究是骗不了人的。若苍天垂怜，让九襄父女重逢，九襄，希望你能与他执手相认，将藏在心底的“爹”，当面唤出口。）
　　九襄立在船头，忧心着冯爹的安危，就在小船开始调头，船身横过江面的刹那——“砰！”
　　船底猛地传来一声闷响，整艘小船剧烈一晃，像是被水下什么巨物狠狠撞上！
　　“小心！”萧逐惊呼出声，伸手想去拉九襄，却已来不及。小船在惊涛中猛地倾斜，冰冷的江水瞬间涌上甲板，将三人一同抛入汹涌的江中！
　　落水瞬间，一个江浪将小毛球冲出九襄的衣襟，小毛球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吱吱”尖叫，完全慌了神。它徒劳地挥舞着四肢，小小的身躯在湍流中不断沉浮。“咕咚——咕咚——”一连串水泡从它嘴边冒出，它被迫咽下了好几口浑浊的江水，那滋味又涩又苦，呛得它眼冒金星。求生的本能让它更加拼命地往九襄身上攀爬，可湿透的绒毛沉重无比，反而拽着它往下沉。
　　九襄挣扎着浮出水面，刚想将小毛球捞起，脚踝便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抓住，猛地向深处拖去——水下数道黑影如鬼魅般迅速逼近，目标明确，直扑向她！
　　“九襄！”萧逐目眦欲裂，他本是旱鸭子，此刻在江水中拼命扑腾，呛了好几口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黑衣人如同索命的水鬼，缠向九襄。他奋力向她那边划去，却被一个浪头狠狠打回，离她越来越远。
　　王县尉虽通水性，落水后即刻向九襄落水处游去。不料水中突然冒出数道黑影，个个如浪里白条，身手矫健异常。他刚要靠近，便被一记重击狠狠推开，浑浊的江水顿时灌入口鼻。
　　待他勉强稳住身形，只见那几道黑影已挟着不断挣扎的九襄，如鬼魅般迅速潜入水中。暗流翻涌间，不过眨眼工夫，便再寻不见踪迹，江面上只余几圈渐散的涟漪。
　　九襄被劫走了，小毛球也被彻底地卷入水中，它的力气在迅速流失，视线开始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被水淹没的、细弱呜咽般的“吱……”，仿佛在绝望地呼唤着主人的名字。
　　就在那小小的身躯即将被浑浊江水彻底吞噬的刹那，一只宽厚的手破开水面，精准地攥住了它后颈柔软的皮毛，轻轻一提，小毛球猛地脱离水面，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它窒息的口鼻。它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好几口江水，浑身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它惊魂未定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王县尉那张带着水珠、略显苍白的脸。
　　王县尉将毛球小心地顶在头上，又一把掐住正在水中胡乱扑腾的萧逐的后颈，“别动！”他低喝一声，制止了萧逐本能的挣扎，“我带你们上岸！”
　　说罢，他单臂划水，另一只手牢牢制住萧逐，头顶还趴着一团瑟瑟发抖的白毛球，奋力向着最近的江岸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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