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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恩序问他:“既然那绢帕是我的,你又凭何将影卫认出来?”
他虽然并未恼怒,但应灵已然从他一而再的追问中体会到大事不妙。应灵是不喜欢被影卫紧盯着床上那些事,遑论还是一个似乎对主上有非分之想的影卫,但哪怕只是因为钺那时递来的手帕,他也不想这人真因他的缘故受罚。城主问得这般仔细,之后定然是要论罪行罚的,应灵一时有些后悔,手往后探,试图转移酆恩序注意,却被应明抓住手腕。他怯怯地望去,只见应明双眼含笑,道:“城主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应灵缩缩脖子,感受到应明的手掌往下按住尾骨轻揉,险些让他软了腰,口中呜了一声,忙扭腰躲开,讨饶道:“我说、我说还不成么……城主那时卷入公子的争斗之中受了伤,用过手帕就弃去了,我看着那影卫将帕子捡起来收好了而已。”
听风楼立场特殊,酆恩序只亲身去过楼中一次,便是为了寻杀死酆清州的木珠上肉莲花纹的来历,应灵若要在楼中见他,就只有那一次机会,而那已然是八九年前的事。钺就这样捡起一张他丢弃的手帕,洗净存放了八九年?
如果是钺,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不令人惊讶。
兰池内的这番旖旎审问,钺在外面吹着寒风,一概不知,只听见阁内动静有片刻的平息,好似几人正正经经说了一番话,不久便又热闹起来,人音水声不断。
他木然地抬头,皓月清辉仿若有了实质,叫人冷得骨头发疼。
钺待不久便自顾走了,背影几乎算得上凄凉二字,回到别院之中,抱着寒潭,闭眼便是兰池内的春光,久久无法入睡。
应灵的几句告状,酆恩序并未放在心上,想来是因着自己没有强令钺不准跟随,所以这人才敢跟去兰池之外,虽有自作聪明之嫌,但终究算不得什么。至于应灵说的,钺躲在梁上窥探他的房事,酆恩序则早知晓且默许了。
不过钺三两下便被应灵看破了身份,这份过错是万万轻饶不得的。就连酆恩序也觉得荒谬,这人平日行事,若是这般的不拘小节,究竟是怎么当上他的甲影的,他倒该好好问问影一了。
捡回一张帕子固然是算不得什么,可既然这帕子成了他的弱点,这东西他就不配有。
酆恩序暂且没有空当向钺发难,次日暮时一道人影鬼鬼祟祟进了鸣竹院,做贼似的摸进后院之中,站在一边看酆恩序晚课,做出一副等待模样,但又十分坐立不安,简直倒逼人快些同他说话。
酆恩序旁若无人地缓缓行完早课,收剑望他。
李俉已斟好茶水,见他过来,狗腿地端起茶盏递给他,瞪着一对凤眼,却又不张嘴。
“有事就问。”
“唉。”李俉叹气,做出一副是你想知道而不是我想问的架势,这才开了话头,“你去玉墟,有没有见到……那个谁啊。”
“谁?”
“就是,那个谁。”李俉拽拽头发,恼恨道,“何必明知故问!”
酆恩序乜他一眼,说:“见到了。”
李俉双眼放光:“他怎么样?”
酆恩序搁下茶杯,只说:“你若旧情未了,何不将他接回来。”
李俉一脸愁苦:“是我不想将他接回来么?他不愿回来罢了。”他见酆恩序提剑要走,立刻跟了上去,追问道,“所以他怎么样了?”
“有你教他的本事,跟着玉衡,好得很。”
李俉舒了口气,脸上又隐隐带着几分忧虑,真假难辨地抱怨道:“这人真是……他在我身边时说他最厌恶这事,如今倒是凭着这手本事在衡姨手下得力了。”
见酆恩序没理他,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又问:“他没问我?”
“问你作甚。”
“好歹我也把他捡回来养了十几年,他就一点不挂念我?”李俉有些气急,落在旁人眼中,倒几近于恼羞成怒的模样,“小白眼狼!”
李俉一向玩世不恭,只爱那刑狱之中见不得人的事,能因着个玩宠如此气急败坏,真是难得模样,酆恩序都有几分认不出,道:“你养的不是只兔子么?”
李俉都能从他话中听出嘲讽之意,呵呵两声,气得磨牙:“是呀,兔子养大了要吃肉,不给就翻脸,我能找谁说理去呢?”
“分明脸上还带着我黥的字,这辈子都没法见人了,还能走得这么干脆,你说气不气人?”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人,恶向胆边生,呛话道,“所以人与人亦有不同,呵呵,就连相逢这样的都能跑掉,你身边那个‘先生’,要不然也看看好。”
他眯起眼睛,嘴里发狠:“他那么好的身手,几时受不了你想跑了,抓都抓不住。最好是把腿打断了锁起来,只能任你施为。跑也跑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岂不美哉?”
李俉将话说完,本以为酆恩序或讽刺或冷言,总会搭理他一二句,可半晌身边人都没反应,心下一阵嘀咕,扭头一看,见他神色平淡,好似没听见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模样,李俉又怎能不知他在想什么,眼睛一转,笑道:“真动心了?”
酆恩序淡淡看他一眼。不过是依李俉所言,想象到钺那般凄惨的模样而已。这么一个人,素常爱在他见不到的地方做出些自以为是、欺瞒主上的事,又凭着那一身的本领,总是心存妄念,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纵然仍是好用的,但真将他腿打断圈禁起来,倒比眼下省心得多。不过……
“你以为钺是你那小兔?”酆恩序冷笑一声,“离了我身边,不需我去找,他就能死了。”
“啧。”李俉发出一声不满的巨响,抱怨道,“所以世道不公。我对相逢这样好,连自己的名字都赠予他了,他还要跑。你对那小影卫这样坏,他仍只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可知老天瞎了眼。”
“话说完了?”酆恩序受够了他胡言乱语,一剑拍过去,“快滚。”
李俉匆忙躲开,又凑上前来赔笑,道:“看我这嘴。其实我来鸣竹院,是有件东西要献给城主的。”
酆城主同李俉的友谊,说来也来得阴差阳错。酆清州在时,城中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刑房,一个为审城中之事,另一个则只为惩戒酆府家奴,并没有泥黎殿存在。李俉是流民之子,被虚危城一处庄子上的药师收养,少时在庄上,就跟着师父学治病功夫。
很快他师父发觉这祸根孽胎,非但不爱治病救人,反而专爱些毒草毒药,若是此还罢了,医毒同源,这人不惧人惨死之象,也算是个奇才,大不了养成毒师,也不枉用心栽培。然而李俉此人爱的也并非是以毒杀人的能耐,他喜欢的,实则是人中毒后痛不欲生死状奇惨的模样,庄上的药人几乎被他祸祸干净,他师父也后知后觉自己招来个灾星,几次想把他打死了事,连板子都抄上,然恰逢那年酆恩序与酆清州大动干戈,被酆清州一气之下赶出门游历,酆青羽闻讯赶来,暂且将弟弟安置在一间庄子上,便是李俉所在之地。
少城主在此,他师父不好打杀徒弟,三令五申要李俉收敛做人,暂且将他放过,于是他们二人这旧缘,就从酆恩序阴差阳错救了李俉这一命开始。
酆恩序骨子里带着虐杀之欲,酆清州为此烦忧,要他戒骄戒躁、修身养性,然而少年人那根不屈服的刺,总是越挫越勇,根系深扎,磨了这处,就要从另一侧冒出来。他确实不曾滥杀,但是言语举止间流露出来的漠视人命,几词几句就能把酆清州激得暴跳如雷。其实酆恩序并非不知道何为对错,只是讨厌亲爹,就专踩着酆清州底线挑衅,真离了府,倒显出一等的好教养来,任谁看上一眼,都会觉得这是个涵养极好的世家公子,只不过性格过于冷淡了些。
除了李俉。
师父不让他拿人取乐,他就只能上山下河打些野食来玩。某日被酆恩序撞到,酆恩序见他收起陷阱,从簸箕下掏出个鸟儿来,摆弄半天想要捏死,额角突突地跳。
李俉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还以为这个尊贵公子好奇自己这乡下孩子的玩乐,于是大方地问他:“你想要这个吗?”
酆恩序皱眉看着麻雀从李俉指缝中支楞出一对翅膀,比夜明珠还小的脑袋被人捏在手心,一双芝麻大小的眼儿,竟也能读出些脱死求生的渴望。然而鸟雀之力又如何与人力抗衡,是以只有翅尖羽毛的颤动昭示着这只无力的鸟儿正如何垂死挣扎,若是将它拿住的人稍用些力,这条悲惨而幼小的生命立刻就会断气。
酆恩序感觉自己胸腔突突直跳,某种难言的冲动随着经脉传递四肢百骸。他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看着李俉,说:“将它放了。”
“为什么?”李俉站起身,拍拍趴地上摆弄陷阱时沾染的尘土,随意将手中的鸟雀捏出叫声,疑惑地问,“你素日不吃肉的么?”
李俉捏着麻雀朝他走过来,一双凤眼含着两颗黑沉沉的眼珠,酆恩序一时走神,真让他逼近前来,下一瞬手中便多了只温热柔软的事物。
“还是说少城主看不惯我折磨这小东西?”李俉眼里闪着某种怪异而兴奋的光,双手包住酆恩序握着小鸟的手,他说,“一点点地用力,看它在手下死去的快乐,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那一刹那酆恩序只觉自己在李俉的目光下无处遁形,这人似乎将他彻底看透,看破他心中阴鸷而残忍的期望。
他感到了冒犯。
“你同我一样吧?”李俉被他危险的眼神笼罩,非但不害怕,反倒感受到一阵战栗的兴奋,“少城主天性如此,何须隐藏?”
酆恩序与李俉的初见,以他将雀儿放飞,把李俉摁在树上揍了一顿作为收场。随后他从庄子上出门游历,顺便将李俉带了走,十年前他肃清叛徒,承继城主之位,为了震慑众人,便授命李俉建了泥黎殿,殿中人专司城内酷刑,李俉之名,从此能止小儿夜啼。
眼下李俉已经走了,仿若那玉墟中兔面人究竟过得如何,不过他随口一问,顺便因着旧人背离,向酆恩序卖惨而已。现下他偶尔兴起,感念一声白眼狼,这人能给他的乐子,也就尽于此。
他装得洒脱,酆恩序也不想拆穿,看着他留下的一张机关暗藏的矮凳,手中把玩一条不知经了什么药液浸泡,柔韧无比的细窄藤鞭,想到李俉为他演示的此物用途,眼神微暗。
……
钺得了命令,次日便去了岐黄堂辅佐左佑青分辨甲序影卫功法与秘药玄机。这却是困难重重,盖因甲序影卫功法与欢喜宗秘法,从目的上便可识出并非同种事物。影卫功法是要以己身寿命换得内力,仍是为了利己,而欢喜宗秘法是为了铸造肉鼎,是以这人身上虽能聚集功力,终究是要被人抽走、为人所用的。由是尽管二者根源相似,却也有不同,而这不同,又是云泥之别。
若是能叫钺当个肉鼎,将自己内力传给别人,说不定左佑青真能发觉其中关窍,然而钺身负职责,让他失去武功,酆恩序断然不会应允,况且也并非确定能就此找到联系,贸然要钺散功,无异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故而只能在他身上用些药物、或是令他运功配合,再看是否能有所发现。
这自然困难重重。左佑青能将这二者联系,已然是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但要探明内在的联系,却不是简单的事。
一日未得成果,左佑青倒仍是云淡风轻,知道此事强求不了,也急不来。然而钺受他摆弄一日,见他动作不疾不徐,连神情也未曾变过,内心越发焦躁。虽然知道左先生本事,再是面上不曾表现,也仍不禁生了些质疑。
钺也不知自己心中那明灭不安的焦躁从何而来,每每看左佑青摇头,就更旺盛一分。坐在木凳上,不由就晃了神,想起主人兰池鸳鸯一浴。
他才恍然自己还在在乎昨夜之事。
尽管他早早知晓主人对明、灵公子的放纵宠爱,也知自己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但他这人,从来是得寸进尺的卑劣性子,一面告诉自己需得知足,一面又不受控制地贪想更多。偶尔他会想,幸而自己做影卫的那十年之中,主人从未对他有丝毫情欲,否则依他这性子,日日瞧见自己求不得之物,不走火入魔,那才叫奇怪。
他胡思乱想,左佑青自然发现,看他一眼,似有话想说,最后拧紧眉头,还是不曾说出口。
钺在岐黄堂如坐针毡,如此挨过一日,等到夜里,想今日或许主人忙碌,虽没有唤他,也未再让公子们陪伴,就听内院有侍人脚步匆匆出来,直朝自己这处来。钺还当是主人终于要见他,于是戴上面具,“恰巧”迎了出来。
侍人从他门前过,见他出门,自然先止住脚步,躬身唤人:“钺先生。”
接着便又要走。
钺眉心一抽,想也未想,脚尖挑起一块石子,踢飞到侍人脚步之前,那人受惊,停下脚来,似乎有些惧怕这喜怒无常的先生,更深作揖道:“城主要见应灵公子,差我去请,钺先生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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