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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迭
千诗没陪柏青岩去见善生。
已知他们要谈他母亲的祭祀仪轨，而她是个外人，不合适在现场。
才下午四点多，千诗没闲在房间，带上手机、耳机出门，操控着自动轮椅，沿一条花木盛放的路，边行边赏景。
路边的植物多为蕨类，鲜绿的叶片尖挂有一颗颗清透的露水。
还碰到一种腰身粗的树木，五六米高，枝条只在顶端，向外发散，垂落，羽毛叶，透出远古年代感。
好奇，于是手机拍图识物。
“这就是桫椤……”
国家二级保护类，濒危物种。
白垩纪遗留下来的树种，世界上现存唯一的木质蕨类植物，“植物界的熊猫”，“活化石”。
桫椤靠孢子繁殖。
属于无性-繁殖，没有种子。
母体上的孢子成熟后，借助外力的传播，萌发为原叶体。而“原叶体”会产生精和卵，发育，生长为新的桫椤植株。过程中不涉及亲本基因，所以仍要归为无性-繁殖。
由此想到了进化链更高的有性-繁殖，人类繁衍。
孩子会从父母辈继承遗传基因，甚至会在母体内长到好几千克的体重。然后离开母体，独自生长。
千诗低头，抬起手掌，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她这副不到四十五千克的身体，其中就有几千克属于她的母亲。母女之间是如此亲近的。
所以柏青岩和他母亲也会同等的亲近。
他母亲过世了，在五年前。
千诗不觉为柏青岩感到难过，他如何从丧亲之痛走出来，她不知道，却想象得到。
下飞机来这儿的路上，柏青岩说曾经在藏区见过她演出，便是那一次他带着对亡母的执念，来这一处瞬息山庄，接受善云为亡母超度吗。
“诗诗姐姐。”
千诗的身后传来轻微的喊声。
有些耳熟，但听来不真实，像是她遥远记忆里的声音。
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另一个坐轮椅的女孩，惊呼道，“……小词儿！”
“是我。”
李小词驾乘轮椅而来，到近前便向千诗伸出手臂抱她，“我好想你！”
还和从前一样，喜欢撒娇。
其实微信上她们互加好友已有半月，至今没发过一个字。
而今日在这里相遇，当然也不是巧合。
两人敛住泪，一同回到房间去。
门前，曹佑远远朝她们微笑，已经等了一会。
千诗故意调侃曹佑，“老板好！老板大驾光临。”
“好久不见，你的嘴还这么甜。”曹佑以笑应之，伏身，在旁边李小词的脸颊吻了一下。
准夫妇之间，小声说些什么秘密，李小词脸红，最后一把推开曹佑，不准他跟进房间，让他走远点。
曹佑都遵命，给李小词留下了手机，说找他就打电话。
进屋之后，千诗想着该给李小词倒杯喝的，但行动不便。
她看了看李小词，李小词也看她，似是心有灵犀，摆手说，“免了，喝了东西更麻烦！”
千诗点头，仔细打量她，“行，咱们干说！小词儿，我好想你，想知道你这五年过得怎样……”
“如你所见。到现在，我都习惯了，哥哥和曹佑倒一直没放弃，总想着送我去世界上最好的康复医院，可我自己其实并不想治好这双腿。”
说着她脸上已满是泪水。
千诗不由怔愣，“为什么。坐轮椅这么不方便，你不想恢复自由了吗？”
“自由？”
李小词像是在反问自己，抬起了脸。她接过千诗递来的纸巾，擦了泪才继续说道，“唯一妨碍到我自由的，只是关颖。从她死了后，我就拥有了最渴望的自由。”
千诗握住李小词的手，“……你恨关颖吗？”
“现在不恨。”
“那你原谅她了吗？”
“现在不原谅。”李小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和她的缘分，就此了断吧。希望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再见到她。如果实在避免不了，至少，别再让我们做‘母女’，折磨彼此。”
时间飞速流逝。
窗外，日暮降临，到了五点多。
柏青岩见完善云，也回到房间。
李小词喊他“哥”。
柏青岩嗯了声，说曹佑安排好了晚餐，现在可以过去。
还特意提到有她喜欢的辣菜，也有青椒牛肉。
介绍青椒牛肉的时候，他看向千诗。
千诗只能讲，亏他还记得。
那时在粤海大学，柏青岩右手受伤，坚持锻炼左手，照着手机里的美食视频，做出精美可口的一道道菜。千诗陪着他住在酒店，表面是她要照顾他吃饭，反而享受到他的照顾。
去餐厅的路上，李小词拉着千诗问，是不是喜欢青椒牛肉。
千诗说，“是喜欢，但只喜欢你哥做的青椒牛肉！而且，不能是红椒，只能是青椒。”
“青椒啊！”李小词听了拖个长音，笑道，“原来哥哥会做菜吗？我这妹妹，都没吃过哥哥的手艺呢。”
柏青岩低下头去，没吭声。
千诗又说，“那可不嘛！女朋友和妹妹，怎么能一样！”
说完再看柏青岩的脸，果然飞红。
两个女孩见此，哄笑成一片。
当年因为不知柏青岩和李小词是真兄妹，产生了奇怪的三角恋误会，到现在，无需再提，也无需谁向谁道歉。
席间，说起许多大学时的往事。
李小词又哭又笑，最后对曹佑一顿控诉，说曹佑不该放弃曼哈顿的机会，一穷二白地回国。
曹佑不解释，只说，“因为我爱你啊！”
李小词便满意了。她所求，也不过一句“我爱你”。
千诗在旁看着，悄悄端起手边的酒杯，却被一只手轻轻摁住。
柏青岩提醒，“你最好不要喝。”
她微顿，想起了自己酒量太差。
醉了之后，受苦的是她自己，更是照顾她的柏青岩。
用餐结束，天色彻底黑下来。
李小词由曹佑先推回房间。
柏青岩追上他们，叫住曹佑，交代说，诵经会明天开始，一共九天。
曹佑比个OK，和李小词离开。
等人一走，千诗立刻打了个哈欠，柏青岩弯腰吻她，“困了吗？”
“困。要哥哥抱抱。”
她朝他伸手，柏青岩却不接茬儿。
他说，“亲一下，我再抱。”
“好啊，”她顺从心意，勾着柏青岩的脖子与他接吻。
边吻，边被他抱起来。
走过花木繁茂的路，踩着夜色中闪烁的露水，回了房间。
紫色长衫的衣襟，从她肩头滑落，和带有他体温的男款衬衣揉在了一处。
夜灯的薄暖，洒在莹白上。
她躺靠在他肩上，与他声息交迭。
“下午和小词儿聊天，她面对关颖的离世，表现得真的好坚强……”
“她说了什么。”
“说，缘分已尽，她不欠关颖，关颖也不欠她。”
“……”
柏青岩不说话了，指在她腹部，上下游弋。
体温逐渐爬升。
千诗忍耐不了，反个身，从上方看着他，“我是想说，在这件事情上，你也很坚强。”
柏青岩半撑起来，抱她坐在腿上，面对面地边吻她，边说，“诗诗，我一点也不坚强……如果五年前，我咬牙坚持住，你和我就不会分开这么五年，早就在一起。”
容纳。
艰难吞吐。
似乎置身蓝色冰山之顶，见证它承受阳光照耀而逐渐消融。
“你的伤还疼吗？”他小心地调整。
暗哑中被放大的感官，成了他温柔的帮凶，将她拥在中间地带。
“不疼……”她的嘴唇里逸出话音，“很……你呢……”
柏青岩习惯不答，用别种方式回应她。
窗外沙沙，有雨倾泻。
此地是西南，气候潮湿，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会下雨。
柏青岩抱她去洗澡，发现这里的浴室采用了单面透的玻璃。
千诗撑在浴缸边沿，看外面淅沥的夜雨，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你呢？”
“什么？”
柏青岩帮她揉洗着头发。
她一扭脸，便弄的脸上尽是泡沫。
拿干毛巾擦净，柏青岩摁着她重新躺好，重新揉洗，“闭着眼睛吧。”
于是她闭眼，“你现在会想念关颖吗？”
热水从花洒淋下来。
柏青岩的掌心抚过她的发肤，眼睛，脸颊，直到她完全变得洁净。
她耐心地等，却没等来柏青岩的回答。
她睁开眼看他，他用毛巾遮住她的脸，仿佛这个话题太隐秘，即使在最亲密的她面前，他仍然做不到坦然开口。
头发擦到半干，他又拿来吹风筒。
呼呼声起，是以终于他鼓足勇气，对她说道，“会。她始终是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她没找到真心爱她、能给她幸福的人，但愿在那边，她可以如愿。”
千诗抬手，攀住了他的肩。
她站起来，抱住他，脸埋进他的颈间。
“没关系的，柏青岩。我为你和小词儿高兴，你们兄妹终于放下了关颖。”
再晚些时候，两个人干净地躺下来。
千诗牵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额头。
无关情爱，只是她对他勇气的赞赏和奖励。
“明天的诵经会，你可以留在房间里，或者在山谷里逛一逛。”
“哦，说到这个，我今天碰见一种濒危蕨类植物，叫……叫……”
“桫椤？”
“嗯，我见识太少了。”
“我第一次来也不认识。明天请巷生带你逛，他自称生物百科全书，你有任何问题，随时问他。”
“好。晚安。要梦到我噢！”
“我尽量。”
“什么啊？你敢梦见别的女人！”
“不敢，我肯定只梦到你，你也要梦到我。”
被子里的指尖收束。
他与她扣紧彼此，沉入美梦。
隔日睡到天光大亮。
诵经会安排在十点，他们起床，吃了些本地的藏红花粥，辣腌黄瓜。
柏青岩出门时，带走那只装有关颖遗物发簪的木箱。
千诗不必再坐轮椅，靠在门边，目送。
他走了几步，似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又把那木箱举了过来。
她以为他改变主意，想把发簪送她，正要摆手拒绝厚礼，却见柏青岩笑起来。
他说，“放心，我绝对不送你！是想要问问你，身边有没有爸爸妈妈奶奶用过的物品，比如这种首饰……”
千诗仰头望他，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一起为我的亲人诵经？”
“嗯。”
“可是我什么都没带来。不对，我什么都没留下。”
“没留？送丧的时候，都丢了？”
“我哪敢留。睹物思人，更过不去。”
“……好吧。”
正说话，葱郁的林间跑出一道活泼的身影。
是昨天见过的生物学博士，巷生。
巷生换去了一身本地装束，穿着轻便的白T恤，和浅蓝牛仔裤。
柏青岩要走，对巷生说，“有劳你照看我女朋友。”
巷生愣了一瞬，“……只是女朋友吗？我以为你们已经结婚。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柏青岩想了想，回头看千诗。
话却是对巷生说的，“机会，可能是有一点点，但非常渺茫，你可以理解为‘没有’。”
“这么说，柏先生已经求婚了？你女朋友也答应了？”巷生托腮，兴致浓厚。
柏青岩的眼底略有失落，转瞬消失，“没有。我和她之间无需任何关系来定义。但是你肯定没有机会，因为她是我的人，她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巷生沉默。
千诗却受了柏青岩这话的蛊惑。
她对柏青岩笑道，“什么永远？你能不能别太得瑟？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只要我一天不答应，你就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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