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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呕吐过后的林茂郁并没有好受多少,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似乎有人拿了把生锈的大剪刀,不停地裁剪,于是胃破了好几个大口子,酒水从缝隙里溢出去,落在肠子上,逸散进血液里,充斥着四肢百骸,漂浮战栗,酒水也灌满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无法思考。
他被人搀扶着,但他分辨不出是几个人,左边有,右边也有,不对,不对,哪边是左?哪边是右?
从正堂到卧房,短短几步,遥遥无期。地面融化了,时而左右流淌,时而前后摇摆,他踩在地砖上,好像是踩在水面上,一脚深一脚浅,而两条腿似乎有自己的想法,软绵绵的,不受控制地沿着融化的地面流走了。
他整个人也要流走了,忽然间,天旋地转,一脚踩空,他从天上落了下来,坠倒在了床上。
“茂郁……”
他听到了一个孱弱可怜的声音,竭力挣扎,大脑短暂地浮出布满酒水的水面。
“迢迢儿,”他拉住陆蕴微的手,陆蕴微在发抖,颤抖一直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温声安慰她,“别担心,明天就好了,我睡一觉就没事了。”
“茂郁,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陆蕴微的声音忽远忽近,林茂郁忽然发现是他的手在抖,抖到陆蕴微的手也在抖。
“没事的。”他撑起身子,想安慰她两句,不料胃中再度翻腾。
好在有小丫鬟眼疾手快,及时端来盥盆,才不至一地狼藉。
林茂郁接过陆蕴微手中的茶,漱了漱口,狼狈不堪地望着陆蕴微,抬手去捂她的眼睛,他不想叫她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喃喃道:“别看,迢迢儿,不好看。”
陆蕴微轻而易举地挪开了他醉后无力的手,他再挡,她在挪,反复几次后他泄气了,捂着像是要裂开的脑袋,低声道:“迢迢儿,对不起。”
陆蕴微按住林茂郁的肩膀,将人按进被褥里,柔声说:“没什么对不起,茂郁,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想喝点热水吗?”
头疼,胃痛,一身冷汗,哪里都不舒服,心里最难受。
林茂郁怔怔注视着陆蕴微,在酒精地作用下,缓慢而呆滞地眨眼。
他伸了伸手指,忽而很想抓住陆蕴微,使她不断缩小,小到可以装进他的胸膛,塞进他心底空荡荡的大洞里,填实他的血管,如此他们血肉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的心脏从此就沉甸甸的不再脱兔般跳动,也就踏实了。
但他注定无法做到这一点,为此他倍感伤心,清亮的眸子上布满水雾,颤抖着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茂郁……”陆蕴微不知道该怎么说。
虽然她以将林茂郁搞得“礼崩乐坏”为乐,喜欢看他衣衫不整,面色薄红,喜欢他失去控制,褪下外表那层温雅壳子的模样,但她也不想他像现在这般,烂醉成一团,几乎像是没有骨头,迷离颠倒。
“对不起,迢迢儿。”林茂郁不断地重复,“对不起。”
陆蕴微不知所措:“什么对不起啊,茂茂,我不会介意的,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
林茂郁说:“迢迢儿,你真好。”
陆蕴微的温柔让醉到无法思考的林茂郁感觉像是沉进了一团温水之中,水波荡漾,脉脉流水从他的眼角淌出,一滴接着一滴,涓涓细流。
“对不起,迢迢儿,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不想这样,”在酒精的作用下,林茂郁脑内紧绷的一根弦断了,彻底坍塌了,他醉醺醺的,毫无理智地呜咽,“我不喜欢和他们喝那些酒,也不喜欢那些奉承迎合的事,我不喜欢……”
他万分委屈:“可我还是做了,我知道地位权势很难得到,但是我也千方百计想办法,一点一点晋升……一步之遥啊,只差一点点,我以为会有希望的,有希望晋升……其实还是太不切实际了,毕竟我确实初入官场,高官厚禄需要多少个十年,又需要多少机遇,时也命也……可我等不起,我要尽快……”
林茂郁痛苦不堪地呼吸,复盘着他的失败,他竭力迎合吏部傅大人,最后无济于事,兵部的空缺落到了傅大人母家一侄儿身上。
陆蕴微也为林茂郁的痛苦而痛苦。
他只是想要实现明媒正娶的承诺,自小他们就觉得这应该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这条路走得这么痛苦,几乎比西行道路还要痛苦,逼着他们被迫不像他们自己。
“茂郁,不要再跟他们喝酒了,也不要继续钻营了,别这样了,我不想你这样。”陆蕴微很是难过,抚摸林茂郁的眉毛,打断他缠绕纠结的烦恼思绪,“闭上眼吧,什么都别想了,你已经很好了,只是太累了。”
思绪被打断,林茂郁茫然地呼吸几瞬,没头没尾道:“迢迢儿,你变了。”
陆蕴微不觉得,她分明还是她自己:“我没——”
但林茂郁压根没有听她说什么,只是一味地说她变了:“没有我你也不会迷路了,去书坊也不用我陪了,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迢迢儿,你变了,变得好像不需要我了。”
林茂郁难受极了,无意识地撕拽胸前衣襟,陆蕴微好心地替他解开衣裳,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拽着她探入衣领,摸向他左侧的胸腔,里面装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但我没变,迢迢儿,还和过去一样。”他按着她的手往胸膛往下压,肌肤滚烫,心跳激烈,“你看,因为你,变成这样,躁动,不安,患得患失,无有宁日。”
“你听到了吗?迢迢,它说它好恨你,可是,”林茂郁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浅浅微笑,“可是我好爱你,迢迢儿,我把它剖出来送给你好不好,你愿不愿意要它?”
林茂郁的醉话越发没有边际了,说得陆蕴微心里发慌,她哄着他喝了些热水,他却依旧不依不饶,哀求道:“迢迢儿,不要走,不要去西域。”
他攥着陆蕴微的手,摩挲她手指上因射箭而留下的小小疤痕,林夫人也曾注意到这一处浅色伤痕,某种程度上这母子二人也是异常的相似。
陆蕴微抽出手,摸摸林茂郁的脸,温声道:“我已经回来了。”
林茂郁喃喃道:“不是回来,是不要走,一开始就不要走。”
陆蕴微鼻头发酸,小声说:“可那时我也没有办法。”
“我现在有办法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会做到的,能实现的,傅大人不行,还有徐尚书张侍郎李太常……”
陆蕴微轻轻道:“茂郁,停下吧,不要继续了,没有必要——”
“有必要!有!迢迢儿,就还像过去一样,你放心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都交给我,我会做到的!”
林茂郁醉得愈发厉害了,不停地哀求陆蕴微不要走,陆蕴微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醉倒的人讲道理。
拉拉扯扯间,林夫人和医师一同赶到,陆蕴微识趣地退到一边。
林夫人坐在床边,焦急地同医师说话,实际上她脸色也不怎么好,林茂郁脸色惨白,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林夫人则是脸色蜡黄,呈现出一种枯萎感。
林茂郁还想起身去抓陆蕴微,但被林夫人给按住了,医师麻利地把脉开方,而后银光一闪,在穴位上施针治疗。
片刻后,林茂郁身上扎满了针,人也缓和安静下来,陆蕴微觉得林茂郁大概是被银针吓到了。
又过了一阵,林茂郁睡了过去,医师收了针,起身行礼,同林夫人说没有什么大碍了,静养几天即可。
林夫人点点头,送走了医师,屋内安静下来,剩下她与陆蕴微两相对视。
“太太。”陆蕴微小声道。
林夫人示意她去正堂说话。
林夫人提起婚约,提起身份,说起通房,妾室,还有妻子的头衔与林茂郁的真心不可兼得。
陆蕴微早就猜到了林夫人会说些什么了,她毫无意外地听着这些话,内心几乎泛不起什么波澜。
今夜她实在太累了,好像与醉酒的林茂郁说话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神,现下还要应付林夫人,空气有什么不着痕迹地向她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挤压着她薄薄的眼眶,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面的石板上,洇出一块痕迹。
林夫人忽而不忍心继续说话了,心尖一寸区域蜷缩起来。
同过去的林茂郁一样,林夫人几乎没有见过陆蕴微哭。
在她的记忆里,陆蕴微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小姑娘,来林府见她时总是笑,笑起来很好看,故而在陆蕴微年幼时,她经常逗她笑,看她和郁儿两个娃娃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何其般配。
“迢迢。”林夫人叹息造化弄人,拉着陆蕴微的手,引她走近,久违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怜惜地抚着她的脑袋,轻轻说,“可怜的迢迢。”
可怜的迢迢,但也只有她会心疼她鬓角的白发。
陆蕴微骤然坠入了温柔的海洋,馨香环绕,温暖柔软,像是会出现在梦境中的母亲的怀抱。
她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
这是她从刚刚出狱时,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西行一路,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坚韧不再需要了,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悄然降临,她神魂颠倒,融化奔腾,相府千金遗失在荒野的游魂终于飘回了记忆中的京城,凭此一刻得以安魂。
“太……”她失神喃喃,卡在喉咙的字眼悄然变了,她的嘴角蠕动,只有口型,无声地呼唤:母亲。
良久,她呜咽着小声询问:“太太,我和茂郁之间,真的不应该吗?”
她徘徊踟躇,始终分不清对错,假如是对的,为何这条路变得这样痛苦,假如是错的,可最开始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又不是假的。
她只好问林夫人,问她的长辈,在磕碰到头破血流依旧没有出路时,渴求得到一点前人的指引。
林夫人说:“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是非对错,计较不清。”
“就是这样,得过且过,太执着的话……”林夫人苍然一叹,扭头看了林茂郁卧房一眼,回首再看向陆蕴微时,脸上几乎露出哀求的神情,“迢迢,郁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陆蕴微只觉得有什么一片一片地瓦解了,她缓缓脱离了林夫人的怀抱,冷风侵入所有的缝隙,她低下头,实在不忍看一个母亲这般哀切无助地眼神。
她实实在在地动摇了。
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得过且过吧。
至少她在林府,已经拥有多少人得不到的荣华富贵了,不光是吃穿不愁,乃至是山珍海味穿金戴银,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正如林夫人所说,妻妾都只是一个名头罢了,她在林府,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余生都是平安顺遂。
这样难道不好吗?
“迢迢,你……多劝劝郁儿吧,他,唉……”林夫人只剩叹息。
陆蕴微僵硬地点了点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沙哑地声音:“劝我什么?”
林茂郁不知几时醒了,披着一件单衣从卧房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林夫人慌忙起身:“郁儿,大夫说了你要卧床休息的。”
林茂郁扫了一眼黯淡无光的陆蕴微,就知道母亲又同她说了些什么,他看她低垂的眉尾,又看她发红的双眼,心脏猛地一沉:“迢迢儿,你答应她们了?你不信我吗?”
陆蕴微笑了笑说:“没有,怎么会呢?茂郁,回去歇着吧。”
林茂郁见过无数次陆蕴微笑,开怀大笑,酣畅淋漓,礼貌微笑,客套疏离,他太熟悉她的神态,以至于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
“迢迢儿,迢迢儿……”他凝望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没法责怪她,她身不由已,他无能为力,他只能恨自己。
林夫人不忍看儿子这幅模样,劝说到:“郁儿,看开些吧,你和迢迢能到如今这种地步,能够重逢,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林茂郁不觉得。
他和陆蕴微理应是夫妻,不仅仅是重逢能够满足的,他就是偏要执着,修正命运的轨迹,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林夫人苦苦劝导:“可事实就是如此啊,郁儿,这般田地已经是最好的境地了,知足吧,不会有什么更好的了,认命吧!”
凭什么非要认命呢?林茂郁执拗道:“会有。”
“没有。”林夫人继续说道,“你爹看不出你什么心思,只以为你是开窍了上进了,但我难道看不出来吗?权势地位不是想要就能有的东西,你大哥官场混迹多少年了,也不过六品开外,哪有有一步登天的好事,反倒是你的身体,还有你这个人,郁儿,这些天你……”
林夫人几乎说不下去:“……老爷看你上进是很欣慰,可是我这个做母亲最清楚,你压根不是那样的人,何必将自己逼到这样潦倒酩酊的地步……”
陆蕴微也轻声说:“是呀,茂郁,停下吧。”
陆蕴微一说话,林茂郁就停住了,忽然间所有的执拗与支撑像是被抽走了一般,他怔怔看着她与母亲两个一唱一和,四顾茫然,才不过一会儿,两人就绕过他站到一起了。
“迢迢儿你……”他干咳两声,却没说出什么,喉头一腥,猛地呕出一口血,淋淋漓漓,渗满唇齿,从下巴上滴落到衣襟。
“郁儿!”林夫人霎时白了面孔,胸膛起伏,急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咕咚”一声,昏死过去。
一阵兵荒马乱,屋里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抬走了林夫人,很快又有郎中为林茂郁施针配药。
间隙中陆蕴微望向林茂郁,他嘴角和下巴上挂着血,也向她看了,两人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内疚。
既有对彼此的内疚,也有对母亲的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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