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雨迢

　　两人刚一来到主峰，就被人拦了下来。

　　“两位少侠，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说话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身着淡青道袍，袖口绣着一圈银白色云纹，说话间不疾不徐，温和有礼。

　　陆雨迢完全没指望玄尘能与人交际，答道：“久仰武当派大名，想来观摩切磋一番。”

　　下山日久，她渐渐知道了自报家门也是一种礼节，介绍道：“我叫陆雨迢，这是玄尘，我们没有门派。”

　　青年人微笑道：“少侠客气了。在下清回，是真人座下第六代弟子。二位既然来了，便是武当的客人，请。”

　　清回在前引路，两人跟随着他，一路向山上去。

　　他的青袍在山风中微微飘动，行走间脚步轻稳沉着，分毫不乱。陆雨迢见他一举一动似有章法，仿佛带着某种韵律，古奥难言，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步法？”

　　清回看向她，笑道：“武当弟子，轻功皆修习梯云纵。年深日久，哪怕并未运起轻功，也早已渗透在行动之中。姑娘初次得见，便能看出端倪，真是不凡。”

　　陆雨迢摸摸下巴，道：“我的确不凡啦。这门功夫是谁想出来的？很了不起。”

　　清回听了这话，面上先是微微讶异，随后不由得失笑。

　　陆雨迢：……

　　她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本想像个老成的江湖人那样，进退有度，对答如流。

　　谁知没说几句就露了馅。

　　她懊恼地摸摸鼻尖，却听清回笑道：“梯云纵乃是创派祖师张真人所创，由历代掌门精研改进，传承至今。”

　　他的笑容清浅，如同山风拂过，令人好感顿生。

　　这样的柔和笑意，让她不由得微微恍惚。正出神间，脚下被台阶一绊，顿时身形不稳。

　　边上两人正欲伸手去扶，却见她如同受了惊的猫一般，原地猛然拔起数丈，又轻飘飘落地，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待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站稳了。

　　清回似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略带无奈地看着她。半晌，他微笑道：“陆姑娘轻功绝佳，难怪能看出在下身法中的不同之处。”

　　陆雨迢悻悻点头，收下对方的称赞。

　　转眼间，三人已是过了重重山门，进入门派内部。一路行来，遇上的弟子渐渐多了起来，见了清回后纷纷行礼，称他大师兄。活泼些的，还会随口开几句玩笑。

　　清回一一微笑着颔首回礼，向两人介绍道：“过了南天门，便是主殿，门人在此集会、议事。”

　　她仰头看去。眼前的大殿气势恢宏，雄踞于高高石阶之上，屋顶金光灼灼，璀璨耀眼。殿前是一大片空地，满铺水磨青砖，整洁而空旷。

　　门内弟子来来往往，与这座雄伟大殿相比，几乎成了一个个小点。

　　绕过大殿，地势愈高。清回向他们说明了斋堂、丹房、演武场所在，随后带两人来到一处偏殿，于门外拱手，恭敬道：“含光师伯，弟子清回，今日有两位江湖上的朋友前来做客。”

　　陆雨迢在旁看着，只见他所行拱手礼与别处格外不同，大约是武当特殊的规矩。

　　他左手拇指内收，压在右拳之上，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极为潇洒好看。行礼时微微躬身，背部却仍是挺拔，毫无卑躬屈膝之态，看上去清雅而柔和。

　　她跟在他身后偷偷学了一下，笑嘻嘻看向玄尘。

　　玄尘挠挠头，也跟着她学，正学了个四不像，忽听里面有人笑了一声。

　　“是清回啊。进来吧，今日倒是热闹。”

　　这道声音也带着笑意，听起来上了些年纪，却格外亲切，中气十足。

　　两人跟着清回进门，一位中年人站在书桌边上，捋着飘逸胡须，笑着看向他们。

　　“两位小友，有何贵干呐？”

　　他相貌清癯，身着银灰道袍，袖口上与清回一样，绣了一圈银色云纹。

　　笑起来时，眼角纹路细细，让他看来更加飘逸出尘。

　　陆雨迢道：“我叫陆雨迢，这是玄尘。久闻武当大名，想来观摩切磋一番。”

　　一旁清回见她这套说辞换都不换，又原封不动地说给师伯听，不由得微微好笑。

　　那被称作含光师伯的中年人大笑，道：“年轻人结伴游历，真好啊。师伯我最欢迎像你们这样的少年人——若都是些江湖上的老疙瘩来访，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张老脸，看都看腻了。”

　　他拍拍清回的肩，嘱咐道：“带着他们在门中转转吧。”

　　随即又转向两人，笑道：“今日恰逢遴选弟子之期，我就先失陪了。每隔三年，都得忙活上这么一回。年纪越大，越是受苦噢。”

　　他笑着眨眨眼，先行离开了。

　　陆雨迢看着他的背影，稀奇道：“你的这个师伯，挺好玩的嘛。”

　　清回微笑道：“含光师伯为人风趣，向来喜欢与小辈们交流。”

　　她又问道：“遴选弟子，是怎么回事？”

　　清回道：“有意愿加入本派之人，可参与三年一次的门派遴选。综合考评武功、根骨、心性后，合格者即收入门中。”

　　一旁玄尘忽然问道：“有何要求？”

　　清回见这沉默寡言的少年人冷不丁开口，微微一怔，答道：“除却作奸犯科者不予通过，余者皆一视同仁。”

　　陆雨迢笑眯眯看他。这一根筋的家伙，不会是看上了武当派，想要加入吧？

　　果然，他的下一句便是：“我要参加。”

　　陆雨迢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见玄尘看了过来，她连忙摆手：“我可不是笑话你哦……只不过，一猜便知你就要说这个。”

　　她笑得眼睛弯弯的，玄尘也不计较，直直看向清回，等着他的回答。

　　清回有些意外，想了想，道：“现下报名，也还来得及。那么便随我去演武场吧。”

　　……

　　演武场上，人头攒动。

　　来人虽多，场面却是丝毫不乱。在几名弟子的引导下，所有人都井井有条地等待着。见状，她不由得联想起此前在余杭参加的那场拍卖会，当时现场怎一个乱字了得，简直是鸡飞狗跳。

　　选择性忽略了当日混乱的源头，她点点头，感慨着武当不愧是名满江湖的大门派，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妥贴周详。

　　清回带了玄尘去登记，她则站在外圈看热闹。

　　在此地等候着的，大多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一张张面孔都颇为稚嫩。另有少数几个年纪大些的，夹在队伍里格外显眼。

　　其中一人面上微带风霜，高高大大，手执一杆精钢判官笔，与诸人格外不同。

　　她东张西望地看过一圈，将每人的实力尽收眼底。

　　这些小家伙们的武功根基都很弱，也就那个带判官笔的还能看看。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那些小孩子才多大，还且得练呢。

　　陆雨迢笑嘻嘻看着那些小萝卜头，庆幸自己已经过了苦练基本功的年纪。她可听说，武当派门规严得很，进了此门，可就没什么好日子过啦。

　　正幸灾乐祸间，清回已带了玄尘，安排进队伍中。

　　遴选还未开始，大太阳下干等着，也有些无趣。她随手在路边揪了朵小黄花，拿在手里把玩。

　　清回轻声问道：“陆姑娘喜欢离忧花？”

　　原来这不起眼的小黄花，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她捻了捻花梗，小小的柔黄花瓣便跟着转了一圈，薄薄的花瓣在日光下微微透明。

　　“为什么叫离忧花？”她低头嗅了嗅，花朵没有任何香气，只嗅到一丝清新的草木气息。

　　清回道：“传说以此花酿成离忧酒，埋藏三年，饮之可以忘忧。”

　　陆雨迢头一次听闻这样的奇谈，睁大了眼睛。

　　世上竟有这般神奇的东西么？

　　……若是她喝下去，会忘记不开心的事情么？还是说，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全部都忘掉，再也记不起来了呢？

　　从前，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她只管无忧无虑，极少有挂心之事。

　　师父走后，她只觉得心中空茫，若有所失。不过，她会尽量避免想起这件事，往往能找到些有趣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谢临。

　　有时是想到当时的争执，心中怒不可遏，恨不得将他揪出来再吵个明白。

　　有时是想他为何要那么做，想破了头，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

　　……有时，是想起他还在身边时，那些轻快的、愉悦的日子。

　　跟谢临待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总能找到些好吃的好玩的。哪怕在贫瘠的幻境里，他也会想办法换着花样改善伙食。

　　虽然都不大好吃就对了。

　　跟他走在路上，哪怕不知道要去哪里，单单是随口聊两句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已经很开心了。

　　有他在身边，仿佛太阳都亮上几分，花花草草也更鲜艳些。

　　山上的夜晚，小小的屋子四面漏风，寒意彻骨，屋外或许还藏着未知的危险。

　　但只要有谢临在，破烂的小屋也变得温馨起来。他身上暖暖的，还带着林间清爽的气息，她喜欢靠着他入睡。

　　他在时，这些仿佛都理所当然。

　　他离开后，所有快乐都变作了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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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垂下眼睫，问道：“这里有这种酒么？”

　　清回见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似方才那般活泼，不由得看她一眼。

　　“不过是传说罢了，世间如何会有忘忧之物呢？”

　　他温和道：“世人多有忧思难以排解之时，此亦人之常情。依在下浅见，诸般烦恼，都会随时间淡去，终有解脱之日。”

　　……是么？

　　原来，她迟早有一天会忘记他，忘记那些短暂的相处。

　　她的记性极好，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的书，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然而，要说自己幼时某一次吃糖葫芦时的心情，可就记得没那么真切了。

　　或许，有那么一天，她即便记得曾与他同行过几日，也再不会因此而悲伤。就如同，不知是哪一天，她淡忘了某时某刻那串糖葫芦的滋味。

　　如果这一天必然降临——

　　那么，她会耐心等待它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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