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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归
石阶潮湿阴冷,谢十七的素白孝服在黑暗中格外醒目。越往下走,铁链声越发清晰,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
“这些探子嘴硬的很。”江桦的声音在甬道中回荡:“我这几日忙着照顾你,手下人用了三日刑才撬出些皮毛。”
他突然驻足,侧首问道:“怕吗?”
谢十七摇头:“只是没想到,你平日出门办事,都在这样的地方……”
甬道尽头是间石室,四个衣衫褴褛的胡人被铁链锁在墙上。见有人来,其中一个突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江狗!有种给爷爷个痛快!”
江桦不动声色地将谢十七护在身后,慢条斯理地搬来一张太师椅:“急什么?”
谢十七落座后,目光扫过石室。阴影处肃立着几名刽子手,墙上挂满各式刑具——铁钩、烙铁、皮鞭……看那几个探子身上的伤痕,显然手下人不敢擅作主张,多数刑具都还未曾动用,正等着主子亲临定夺。
江桦却没有急着动用墙上那些骇人的刑具,而是从刽子手那里接过一个檀木盒子。他修长的手指拨开盒盖,露出里面浸泡在盐水中的细长竹签。
“这是前朝宁帝尚为恭定大将军时发明的刑罚。”江桦拈起一根竹签,在火光下细细端详,“盐水浸泡过的竹签,会炸开无数肉眼难辨的毛刺。刺入皮肉后,盐水会顺着这些毛刺渗入……又疼又痒,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十七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那泛着寒光的竹签上。他仿佛能想象到这些细刺扎进指甲缝里的滋味,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江桦察觉到他的反应,转头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却在这阴森地牢中显得格外违和。
江桦将竹签放回盒中,指节轻轻蹭过谢十七的侧脸:“要不你去隔壁等着?”
谢十七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倔强:“不要。”他抬眸望向那个叫嚣的胡人,“我想看看,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
江桦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转身时神色已冷:“既然王爷想听,那你们最好老实交代。”
大汉啐了一口:“要杀要剐随你便!”
江桦不疾不徐地拿起竹签:“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谢十七攥紧了太师椅扶手。他望着江桦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这世间温柔与狠厉,竟能如此矛盾又和谐地集于一人之身。
权力的背后,从来都是累累白骨堆砌而成。
江少帅不愧是江少帅。一刻钟后,谢十七背后已冷汗涔涔,那胡人探子也喘着粗气瘫软在地。疼痛钻心,却不见半分血迹。
就在江桦挑选下一件刑具时,探子终于崩溃大喊:“我说!我说!”
刽子手立即取出纸笔准备记录。
“有人给我们递消息……说京中大乱……北疆守军暴毙……你不得不回去……”探子断断续续道,“那人说……这是你们皇帝默许的……只要我们在边境制造流民骚乱……消息传到京城……以你现在的处境……必死无疑……”
谢十七瞳孔骤缩,瞬间想通其中关窍。若他未能在江桦离京次日查明真相,若江桦没有不告而别直奔北疆,只要晚一步……流民暴乱的消息传入京城,等待江家的,将是满门抄斩!
江桦敏锐地察觉到谢十七情绪的变化,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靠近半步,手指轻轻搭在他紧绷的肩头。
探子艰难地咽了口血沫,断断续续道:“我们……从未见过那人真容……每次传信都用的是……影子……那人还说……说永安王不过是个傀儡,真正的威胁是江世子……只要除掉江家,谢十七不足为惧……”
江桦俯身逼问:“他的影子叫什么名字?”
“叫……满骄……”探子气若游丝,“是……大夏皇帝心腹……”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谢十七靠在江桦怀里,耳边嗡嗡作响。他想起刘嬷嬷临终前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月贵妃悬梁那日冰冷的裙摆,想起赐婚时谢紊看向自己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十七,呼吸。”江桦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背,“慢慢呼吸。”
谢十七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窒息。他大口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皇帝心腹……满骄……这个名字像毒蛇般缠绕在心头——是林宥?秋否厌?还是某个位高权重却始终藏在暗处的人?
江桦的手稳稳托住谢十七的后颈,拇指在他耳后轻轻摩挲,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人安定下来:“乖孩子……别急,我们慢慢来。”他转向刽子手,“把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回到书房,江桦亲手斟了盏热茶塞进谢十七掌心。他低声道:“‘满骄’这名字起得蹊跷。若拆开来看……”
“满者,盈也;骄者,傲也。”谢十七接话,眼中渐渐浮现清明,“若是去查,可能查到影子的真实身份?”
江桦苦笑摇头,在谢十七身旁坐下:“这影子便利不假,查起来也最是费力。”他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顺着假名字查下去,到处都是他的消息。可这些消息里,十条有十一条都是假的。”又在圈外画了个更大的圈,“但若想知道影子的真实身份,又不得不从这些假消息开始入手。”
这是个精心设计的死局。就像在迷宫里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影子,每一条看似有用的线索,最终都指向另一个谎言。
谢十七盯着案几上渐渐干涸的水痕,道:“既然查不到影子,不如查查谁需要这个影子。”
江桦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你是说……”
“帝王心腹,既有权势又有财力豢养影子。”谢十七的声音越来越稳,“陛下若要藏他,必不会给太高官职,这样才有余裕与胡人暗通款曲……但为免惹人怀疑,此人又必须时常露面……”
江桦若有所思地接道:“所以这人要么八面玲珑,与谁都交好;要么……”
“要么冷若冰霜,与谁都保持距离才显得合理。再结合‘满骄’这个名字的深意……”谢十七忽然握住江桦的手,“我们需要实打实的证据,得先查清楚这个‘满骄’最近都与哪些人接触过。影子再隐秘,总要留下痕迹。”
江桦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唇角勾起一抹锐利的笑意:“我的小王爷,当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谢十七却轻轻摇头,指尖在江桦掌心划了个圈:“还差最后一块拼图……你说,什么样的人会给自己起‘满骄’这样的名字?”
江桦眸光微动:“要么是狂妄自大之辈,要么……”
谢十七突然坐直了身子:“满者,盈也。一个突然志得意满的人,一个最近平步青云却行事低调的人……”
江桦单手托腮,凝视着谢十七侃侃而谈的侧脸。他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像是盛满了碎星的夜空,又似燃着未烬的篝火,温柔而灼热。那爱意太满,藏不住了,便从眉梢眼角漫溢出来,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谢十七说了半晌无人应答,下意识侧首望去,正撞进这片温柔的星海里。鬼使神差地,他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为什么乔照野说你把我当棋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应该不只是因为这张脸,对吧?
话一出口,谢十七自己先怔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刻,问出这个盘旋心底已久的问题。
江桦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他伸手抚上谢十七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尾:“这张脸确实好看……”
谢十七的眸子随着他的话语黯了几分。
“但若只是为了一张脸,”江桦的声音认真起来,“何必在朝堂上为你据理力争?何必日夜兼程八百里赶回京城?”他俯身靠近,额头抵着谢十七的,“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谢十七。”
“是那个在冷宫里还会养小猫的谢十七,是那个明知会惹怒陛下也要为刘嬷嬷披麻戴孝的谢十七……更是那个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跟我来地牢的谢十七。”
谢十七的眼眶突然红了。他别过脸去,却被江桦温柔地扳回来。
“看我……你说要学刀,我在北疆给你铸了一把新的,很漂亮。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望君归’。”
谢十七听懂了这三个字里藏着的千言万语。那是沙场征人留给闺中人的承诺,是刀光剑影里最温柔的牵挂。这三个字太重了。压着他的喉咙,让他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桦温柔地拭去谢十七眼角的泪痕:“为夫的罪过。”
谢十七喉头滚动,声音哽咽:“我们回家……我想看看那把横刀。”
“好。”江桦将他扶起,十指紧扣,“我们回家。”
江世子所言非虚。当谢十七从锦匣中取出那把三尺横刀时,寒光如月华倾泻。刀身修长笔直,刀柄缠绕着红绳,刀背处刻着“望君归”。
“北疆有个习俗……”江桦从身后环住他,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出征前要给心上人系上红绳……我系了,你就得等我回来。”
谢十七的指尖轻轻抚过刀身上那抹艳丽的红绳,在银白的寒芒中显得格外灼目。他突然抬头,眼中还泛着未褪的红,语气却已恢复了往日的骄矜:“明日起,你便教我学刀。”
“可你身子……”江桦眉头微蹙。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谢十七手一挥,像个发号施令的小将军,只是鼻尖还红彤彤的,“明日记得叫我起床,现在——”他故意板起脸,“该就寝了。不许再煽情了,本王爷听腻了。”
江桦望着他强装镇定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躬身行了个夸张的大礼:“谨遵王爷懿旨。”说罢突然将人打横抱起,惊得谢十七低呼一声,慌忙搂住他的脖子。
“江桦!放我下来!”
“不是王爷说要就寝的吗?”江桦故作无辜,大步往内室走去,“为夫这是在遵旨行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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