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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具尸体
赵兰辞仍旧坐在天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太阳消失在天际线中,名为太玄帝君的人形化身站在他身后,他枯坐多久,男人就站了多久。
“兰辞,你若想,我送你回人间。”太玄帝君说,他还顶着一脸鲜血,有许多已经凝固,顺着脖颈流入衣领,留下铁锈的痕迹。
赵兰辞仍旧沉默,抱着怀里的梦叶书,翻开第一页,那上面写着:天道无尽,修仙无用。
原来早在最开始就告诉他了,可是但凡为人,哪有听劝的。老人劝不动少年,父母劝不动孩子,人总是一代一代,带着全新的肉身和记忆,飞蛾般前仆后继地往自己命定的火上扑去,烧得痛了,翅膀破了才知道告诫后来人,可是那后来的人也和自己飞上一样的轨迹。
赵兰辞苦笑,命运把所有人都戏弄于掌中,而他以为自己跳出了那只手,回头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只横冲直撞的蚂蚁。
“梦叶书就是你掷往凡间的那片叶子。”赵兰辞摸了摸书的书脊,现在梦叶已经不会回应他了,许是穷途末路,见谁都有三分情,他竟然怀念起能和梦叶插科打诨的时光,连让他生气的那些字都变得可爱。
“兰辞……那片叶子,沾染了我的一缕神魂。”太玄用气声唤他的名字,像他走近两步,再次尝试着伸出手,像他们第一次见面,赵兰辞与他交换姓名那样,“我,能不能……”
“怎么,看到应雪晴那样,你也想来吗?”赵兰辞冷冷地说,冲他摊开手,“那就来吧。”
“我不是全为了那个……”太玄低下头,不再继续说了,虽然他也的确妄想着。
赵兰辞仰起脸,看着墨色的天空:“你难道没觉得……”
太玄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就算太阳不在,这天也有点太黑了?”赵兰辞伸出手,试着凝聚神力在指尖,还没等他汇聚出什么,便被握住了手。
“兰辞……我送你走,我送你走!”太玄忽然搂住他的腰,被赵兰辞再次挣脱。
“是应雪晴,你是不是看见未来了!他要做什么?”赵兰辞哭喊了太久,沙哑的嗓音像是被放在石头上磨了一遍,他扯住太玄的衣角,眼圈发红。
天色不像本应到来的夜晚,也不像暴风雨的前夕,那是赵兰辞从没见过的黑暗,连天上所有仙人都未曾见过,不是深海或者黑夜的暗,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空。
“逃跑吧,兰辞,逃往人间去,在那没有人会找到你,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太玄不回答他,只一味要他逃避。
没有天也没有云,水汽在空气中消失,赵兰辞向外伸出的手,消失在浓浓黑暗中,此间无光无影,无天无地,恍若鸿蒙未开之时,万物似有若无。虚空之中,寂然无声,连呼吸都仿佛要被虚无吞噬。
“你不能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把这条路走出来!至于应雪晴……”赵兰辞便撑着身子,再一次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闹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
赵兰辞回头喊了一句“别拦我”。太玄眼看着他抽出了那根羽毛,把撕坏的华服下摆干脆利落地斩断,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轻便靴裤,层层礼服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外面的坏了里面还有。太玄帝君也放弃了,徒劳地坐在地上,看着他点了自己几处穴位,强提一口气,乘着羽毛,在一团虚无境中直直地冲上飞去。
顶着红眼图腾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赵兰辞回到言事大会的正殿,最高席空空荡荡,应雪晴早已不在那,整座宫殿,竟连一个活物也没有,仿佛一切都被虚空境吞咽下去,悲伤吞食了所有的情绪。
黑暗中,有一个飘飘渺渺,无实体的人影飘在半空,赵兰辞以为是哪位仙友,上前便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路过的“仙人”回道:“有人欲顶替执墨使的位置,却惹得玉尘子大怒。”
“玉尘子大怒,便要整个神界不见日月光么?”赵兰辞反问。
“那人本以为,重宝浪里遇,煊赫险中求。有人对他说,高天危险,他却不以为然,自有泰然之道,平步青云。”那路过的“仙影”说,“天外执墨使和玉尘子大吵一架,大闹了言事大会,大家便都散了,不过……那人趁执墨使公然离去,想要自荐枕席,触了玉尘子的霉头。”
暗影中的人影摇了摇头:“他学执墨使日常俊秀的样子,进了玉尘子的席位……又被扔了出来。便成了……这副样子。”
赵兰辞感觉到靴子底有阻力,地上黏黏的,他的脚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赵兰辞蹲下,用太阳的羽毛照亮,他先是看见了一件蓝衣裳的碎片,然后看见了它的全貌。
是钱雨桐。
确切地说是一部分的钱雨桐,他的尸体。
半具尸体,不是上面一半和下面一半,也不是左边一半和右边一半,而是外面一半,和里面一半。
躺在赵兰辞眼前的,仅仅是一层还穿着衣服的人皮,用冰雪生生剥了下来,还能保留着五官的原貌,内里的血液,早已被蒸干了,皮肉化成脓水,洒落了一地,白色的脂肪化开,和肌肉组织在地上摊开,像奶白色、浮着油花的鱼汤。
那仙影,原来是个鬼影。鬼影也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我自己!”
没有缚魂术,死去的人才意识到自己死了,顷刻便散去,什么金冠声名,执念啊嫉妒啊,一生爱恨皆如一缕青烟。
就算他修医道,已见过无数人畜尸体,看见这么恶心的场面,也要捂住嘴干呕。
-
赵兰辞与钱雨桐从宴会中出来密谈时。
“你已经疯了。”赵兰辞冷冷地看着他。
“我疯了……对,我在神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疯了。我在想你不是在人间哪个山头一辈子面朝黄土吗?怎的今日也有资格站在云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玉尘子下凡,竟落到了你那个山头,你还把他哄得不知今夕何夕,赵兰辞,你真是好手段好气运啊!”钱雨桐毫无理由、毫无底气地冲他大喊着,仿佛只是为了发泄,他丝毫没有注意,和赵兰辞吵了这么久,他早已站在了神界的边缘。
赵兰辞伸出了手。
钱雨桐睁大双眼,震惊地看着搂住自己腰间那只手,将他从坠落的边缘扯了回来。
“师弟,在此我再叫你一声师弟,算尽了同门之恩。你以为我在终南府的日子,我就没有嫉妒过你们吗?我怎么可能不羡慕你们一入门就有高阶的法器;明明一同听课,你们就有芥子袋、有传家经书,我却只能用门派里的公用旧物;你们曾访问过的仙山,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若说要疯,我一样一样疯过来,十几年来早该疯了几千几万次了!”
钱雨桐被他说愣了,再加上刚刚命悬一线,还没缓过来的惊惧,他踮着脚,鼻尖和赵兰辞的脸间距极近,近得甚至能闻到师兄俯身,头发丝飘到脸上时带来的香气。
赵兰辞继续说:“你难道就不觉得这很无谓?我们争来争去,究竟得到了什么?今日你比我高,后日我又踩在你头上,朝三暮四循环往复!
钱雨桐,你扪心自问,你从终南府的弟子中爬上来,爬到山神,仙乡掌令,再到行文处威风赫赫的神官,你到底获得了什么,无非是从一个人的手下爬到另一个人的手下。
把同门,同僚踩在脚下,只为了爬得更高,在那些上神眼中,难道你与我真的有什么不同?等你我厮杀得筋疲力尽,文颂祺,或许是别的什么神,再施舍一般地向胜者递来一枚柳枝,正如笼中蟋蟀,蜗角诸侯,黄粱一梦。
把我除掉,又会来更多人与你争抢那本就微薄的好处,究竟是谁身居高位,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朗声大笑?究竟是谁将你我乃至天下苍生收于掌心?”
钱雨桐仍旧睁大双眼看着他,不发一言。赵兰辞松开了他的腰,转而换成牵住手臂,将他拉向自己的方向,远离那个危险的边缘。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就当是,算作你愿意为我娘去打听她的下落,而做出的回报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赵兰辞背对着他,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高天危险,师弟当心。”他顿了顿,“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弟。下次再见,你我便仅仅是同僚。三十三重天之上,多有不胜寒。兰辞言尽于此。”
说罢,他拂袖而去。谁也不知道,赵兰辞在那个瞬间,拉回来的不只是一个钱雨桐,他还拉回了心底一个黑暗阴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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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说出高天危险的人,正是赵兰辞自己。
可是钱雨桐……他战胜心魔才救出来的那个同门,死了,就这么死了?!
赵兰辞踉踉跄跄向前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找谁,要去质疑什么,脑海中只剩下惊愕。
刚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变成了一滩碎肉,不,连肉都不算了。
“可是天空都消失了,那凡间该当如何!”赵兰辞从混沌的思维中挣扎出来,冲虚空中喊着,已经没有人回应他了。
梦叶书,你说如今,我又该当如何?
赵兰辞心里问着,手中却将梦叶塞进了胸前衣襟中,却再也不肯翻开。
他拿出了那根羽毛,这一次,是飞向天外,一切的尽头。
天外早已没有了平时星鸥相闻的热闹景象,赵兰辞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回忆,到处都是悲凉,太阳落在天空镜面上,一声一声地悲鸣。
“太阳,应雪晴呢!”他收起羽毛,冲天空跑过去。
太阳仰起脑袋,冲着空中又喊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如同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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