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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境
画影阁危楼苦寂,常年黑沉一片,今夜却破天荒地点亮了许多蜡烛。
明日即是合山围,东曜上下好不热闹,两派弟子与前来观战的江湖人多如过江之鲫,有的在讨论武学路数,有的在讨论实力高低,恨不得效仿当年的丁撷英,于合山围中一战成名。
白游无心去听那些,只守在阁中,目光一瞬也不离开昏迷的商栩,一旁的欹先生还在为他运功疗伤。
欹先生已在商栩身上耗费了两个时辰,额头汗珠密布,嘴唇发白干裂,他喝了口水方道:“小子,他中了‘烈焰掌’,你猜猜,上个挨了这么一掌的人怎么样了?”
白游摇摇头,他习武不久,“烈焰掌”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是陌生。
“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坟头……不,不会的!”
白游看了眼阖目仰躺的商栩,再度朝欹先生跪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求求您,救他,一定救他!”
欹先生摇摇头,示意他起来:“小子我问你,你是他什么人,为何一定要救他?”
白游一时梗住了,他是商栩的什么人,他是阿栩的什么人呢?
“我是……我是他的,徒弟……”
“我可记得他从不收徒。”
白游是诚心请欹先生救人,他不想撒谎,可他向来很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让欹先生对他放心。
“我、我有私心,我一直想拜入商掌派门下,若能治好他,他或许会看在我为他做的这些事上,破例收我为徒。”
欹先生擦了擦汗,笑得意味深长:“张鹤林那老东西说得对啊,他这徒儿是个有造化的。”
张鹤林还活着的时候,常说自己福泽深厚,而商栩父母双亡,福气薄,他晚年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儿,要把自己用不完的福气分给他。
欹先生不开玩笑,身中“烈焰掌”之人,功力再深厚也活不过三个月,商栩能捡条命回来,多半是张鹤林还在天上护着他。
“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不一定能听懂,但你必须全部记下,你可能做到?”
“我能!”白游眼神笃定,“只要有救他的办法,不管多难,刀山火海我也要做到!”
“身中烈焰掌,五脏六腑皆如烈火灼焚,或许他早知晓这‘烈焰掌’的威力,中招之时就已将全部真气收归于内,护住心脉,才勉强保住了性命。治疗内伤,寻常草药的确收效甚微,必须以内劲为他诊治,不过……”
见欹先生正在凝眉思索,白游不敢出声打扰,又去看榻上的商栩,依旧面色灰沉,他伸手一握他的手,冰冰凉凉,没半点活人气息。
片刻后,欹先生道:“方法倒是有,但没有完全治好的把握。”
“真的吗?”白游急切问,“是什么方法?”
“他脏腑受损严重,须先以阴法内功替他调息,暂平烧灼之感,而后再有一内功高深之人,且不惧阴法内功的寒劲,为他渡气疗伤,再佐以针灸、草药,或可一试。”
“阴法内功?何谓阴法内功?”
“阴法内功是治疗烈焰掌伤的最难之处,亦是最关键之处。世间习武之人大多只知修习内功,却不知内功练到高绝处也分阴阳。烈焰掌所带的乃阳法内劲,只有阴法克制住阳法,才有治疗此伤的机会,否则随意以内劲探入,不仅治不好,还会被烈焰掌的霸道内劲反噬,伤及自身。”
“欹先生,哪里能找到修习阴法内功的人?”白游跟随商撷叶习武几月,只算初窥门径,乍听欹先生说起这些,一时还不能理解。
欹先生瞥了白游一眼,忽又狂放大笑起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欹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阿栩他、他快撑不住了……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白游捧起商栩的手,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不去,想到他从前那般丰神俊朗,如今却一副衰弱欲死、危在旦夕的模样,心口就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求我有什么用?我又没练过阴法内功!”欹先生手劲颇大,他抓过白游后领,那处胎印便格外清晰,“你小子只知与庭珏弟子厮混,不知庭珏就能修习阴法内功吗?”
“庭珏内功?”白游一拍脑袋,真给他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去找商掌脉帮忙。
“东曜心法凝心纳气诀,练到第八重才分阴阳。东曜山上这些男男女女,但凡能练上去的,男子都练阳法,唯有女子单传的庭珏才练阴法。”
“我这便去一趟游龙峰,找商掌脉来救他!”
“等等!找她也无用,商撷叶终其一生不能破境,练到第七重再也上不去了。”欹先生嘿然一笑,“所以我说,造化弄人啊!”
白游顿时失了力气,颓然倒在榻边,若连商掌脉都没有突破第八重,林师姐与赵师姐应该就更不行了。
天色越黑越沉,白日热闹非凡的东曜山终于安静了下来。
无论外头热闹还是冷清,与白游都没关系,他就这么一直坐在榻前,守着商栩,一动不动,连欹先生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咳、咳咳……”昏睡整日的商栩终于醒了过来,胸口灼烧感经久不散,令他咳嗽不止。
“阿栩!”白游听见声音,扑到商栩跟前,咬唇忍着不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他的被褥上。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商栩勉强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背,“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你醒了,我以为你没救了……!我、我……”被安慰了两句,白游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抱歉……我这个样子,让你担心了。”商栩慢慢舒了口气,“我没事的,你别难过。”
其实自己的伤情,他并非不知,但他既然答应了白游,在他最终考校之时赶回来,就不应食言。
他只期望自己是有造化的,能再坚持几天,待尊长们开始挑选弟子,他便将白游好好托付给某位师兄。此后即便重伤不治、撒手人寰,也不至于再让这孩子又落到孤苦无依的地步。
“你脸色这么白,怎么会没事?!”白游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治好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白游拳拳真心,哪怕是因为无知而说了句戏言,商栩也不想拂了他意。
他虚弱地挤出一丝笑容:“阿游去帮我倒杯水好不好?不用烧,冷的就行。”
白游点点头,去给商栩倒水,回来的时候路过书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阿栩。”他递过一碗水,问道,“画影阁里有‘凝心纳气诀’吗?”
“阿游还没拜师,就想提前学内功了?”商栩勉力笑着,喝了口水,告诉白游凝心纳气诀的心法图册在书架最上面那层,不出意外的话,他已算通过了试炼,提前学一学算是笨鸟先飞罢。
白游带上内功图册,一猫身,躲进了后院。
商栩还不知道,白游已跟着商撷叶学过一段时间的功夫,若说笨鸟先飞,他已经飞出去八百里了。
白游翻开第一页,一见“凝神吐纳,以养心气,如山不移,如水不息”,就知自己没有拿错。若他最近不练其他招式,只抓紧时间修习内功,是否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破第八重,然后修习阴法内功,再给阿栩治伤?
虽然听上去像是异想天开,但不拼命试一试,怎会知道结果呢?
白游蹲在画影阁后院,什么合山围,什么尊长比试,他都不在乎了,专心致志对照着秘籍图册修习心法。
凝心纳气诀共有十层,商撷叶按自己当年修习的进度来教他,三四个月的时间才教到第二层,他也只学会了调息和运劲于掌的皮毛,最近才刚开始练习以气御剑。
通篇阅览凝心纳气诀秘籍,白游才知自己修习的进度。他来回看了两遍,就以已将整本心法口诀背下,三四层尚好理解,至五六层就感到有些困难。
“百汇通脉,以游周天。唯心在凡,无我无妄。”
若说还有一线突破口,便在于凝心纳气诀的上一层与下一层都不是独立的篇章,其中总能找到联系。作为东曜、阆仙两派的基础内功心法,想必祖师们在记录之时就已层层埋下伏笔,避免后人修习遭遇瓶颈。
白游不敢耽误,依照记载,全神贯注,只求尽快突破第八层。
那日欹先生来,已拿他的内劲代替了商栩自己的,强行护住心脉,为寻找根治之法争取时间,而他开出的药方里有许多安神的成分,商栩喝下后,大半日都在昏睡,避免脏腑再度劳损。
商栩偶尔醒转片刻,也曾坐起来吃些东西、喝点水,本想到后院瞧瞧白游,无奈体力不允许,只好隔窗兴叹。
留给白游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三天里只睡过两个时辰,迷迷糊糊间竟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初来东曜之时,曾与商栩一同坐在栈道下看星星。
夜空一道银河天悬,白游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银河之畔。
河岸两侧长满会发光的树,枝叶透明,宛如一盏盏散发着月光之辉的天灯。河流烟波中,三五条小船随水漂流,也无人撑船,不知会飘向哪里。
白游张目四顾,发光的树丛间,一名女子背对着他,白游不曾看到她的脸,却能认出那是他记事后素未谋面的母亲。
“娘亲——”白游踏过河水,追逐着母亲的身影。
“阿游,阿游过来。”母亲回过头来,一面喊他一面对他笑。
“这一句心法口诀,我就是不懂。”梦里竟然还在背口诀练功,白游都有些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傻阿游,这内功叫作凝心纳气诀,是以越练到后来,越该摒除心中杂念,直至太上忘情,才能有所突破。习武之人,心中牵挂越多,越无法走到最高处,你明白吗?”
“我不懂,人怎会没有情?小猫小狗都懂得感情,人难道要学一棵树、一根草吗?”
她摇摇头:“要学天地,学江海,学日月,情之一字,舍小而见大,忘我则识乾坤……”
母亲的声音越飘越远,她伸出手,在白游额前眉发之间轻轻抚了三下,旋即身形飘忽,转瞬化作纷飞烟尘,消失在虚空之中。
“娘亲!”
白游陡然从梦中惊醒,一看才过去了两个时辰。再度凝视身边翻开的凝心纳气诀,字里行间蕴藏的晦涩道理似乎没有那么难懂了。
他屏气凝神,运起内功,面前瓷碗中剩下的一点水被他以内劲吸出,凝于掌心,随着内息流转,掌心中的水渐渐凝出霜雪之纹,直至最终,化成一块指尖大小的冰。
“成功了,我成功了……!”白游欣喜不能自已,没想到短短三天时间,他就突破了凝心纳气诀第八层!
当他跑回阁内,要替商栩疗伤之时,却发现,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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