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

　　清晨寂静的操场上猛然响起“咚”的一声，就像平地惊雷，或者一柄巨型的锤子敲击在燧石上。这绝不是正常练习射门时会发出的声音，否则季樱也不会浑身一凛，犹如动物撞见天敌时发自本能的危机感，让她不用看也知道，这一球的方向正是朝着他们的位置踢来，在身侧掀起一阵凛风。

　　但偏偏是在她刚拉伸完毕站起身的这一刻，双膝还处于弯曲状态，这个姿势下，很难及时发力闪躲。

　　面对危险的惊骇让她艰难地蹲下，她只能赌一把球路很高，同时两只手牢牢护住了脑袋。紧接着，她听到一声闷响。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她脚下一滑，但这下撞击的力度并不大，于是她迅速起身，扶起撞在自己身上的人，才发现是许海越在千钧一发之际来到她身后，挡住了这颗飞过来的足球。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季樱连忙将他扶起。

　　许海越脸色很沉，右手放在自己左臂上，整条手臂一直到肩膀的位置都在发颤，那一球从他胳膊上弹开之后，卸掉了一部分力，随即高高飞起，一直弹到铁丝网的角落才停下，足见速度之快，触球时力度之大。直觉让他在那一瞬间上前保护季樱，却也让他被撞得身体不稳，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

　　“没事，”许海越被季樱搀着站了起来，“我是沿着球路用手臂内侧去接球的，没有完全被球砸到。”

　　他松开右手，将左臂在半空中甩了甩，麻木的感觉这才逐渐退却。

　　草坪上有练球的男生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对不起，对不起同学，实在抱歉，请问你没事……”

　　季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到底会不会踢球？足球是要往球门踢的吧？瞄准护栏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么厉害，怎么不往教学楼踢？往顶楼的校长室踢？”

　　她很少这么生气，但刚刚的事直接将她点着了，她看着许海越捂着手臂的样子，不知怎么想起了去年的初雪之日，她第一次和许海越说话那天，他被砸到后从椅子上跌落，却头都不抬地捡起笔继续写的样子。

　　那时候的她只是震惊而而已，可是现在，尤其是在经历了许海越暑假里昏倒的那件事后，少年在他心中就像一块需要小心保护起来的玻璃，她再也无法容忍上面勾出一丝划痕。

　　那位前来慰问的男生显然也很不服气：“都说了是不小心的了！我们在练点球，门将没守住的时候就是会出界，操场就这么大点地方，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季樱的拳头在身侧攥紧了。

　　最近的训练，她每天都会碰到好几次有篮球或者足球从身边飞过的情况，但这是第一次被笔直地砸中，在这么空旷的场地上，足球恰好出界飞到他们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别让我再遇到这种情况。”季樱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位男生小声地骂了几句，转身就要走，许海越忽然上前一步，将季樱护在身后，冷漠地开口：“叫周泽过来。”

　　谁？

　　季樱猛地看向许海越，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

　　许海越岿然不动的盯着前来道歉的男生，对方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但他没有半点动摇，末了还补上一句：“做人要敢作敢当。想引起我的注意，最好不要使用这么拙劣的方式。”

　　季樱的手心忽然渗出些许汗水，她喉咙动了动，想问问许海越这是怎么回事。面前气氛正在变得危险。而且，不待那个男生回去叫人，已经有另一个男生将足球夹在腋下从绿茵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季樱凝神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身量很高，肉眼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身上有一定训练痕迹，或许是有规律运动习惯。他的刘海掀了上去，用发卡别住，露出锃亮的脑门，校服外套的拉链敞开着，袖口和裤腿都挽了上去，脚踩一双荧光色的钉鞋，看得出来是在保护年级主任心脏的同时做出了最大程度的叛逆。

　　他走到季樱和许海越身前，将球拿在手上旋转把玩着，眉间一抹戾气，盯着许海越开口：“哟，这不是许哥吗，每天一大清早的就起来，合着不是回教室用功，而是在这儿积极参加体育活动呢。”

　　“你是哪位？”

　　季樱眉心皱起。她能察觉到这个人身上满满的恶意，这令她更加确信先前那一球是故意的，因此她也更加想不通。她只知道放任许海越在此与他对峙是危险的行为，刚刚许海越在她身前半步保护着她，但她问完这个问题后，又侧身挡在许海越身前。面前这个满身戾气的男生像是随时可能会发难动手，最好的情况是他们能快速离开这里。

　　但偏偏是他们两人站在操场角落，而男生的几个朋友也纷纷围了过来。

　　又是清晨天将明朗的时刻，整座校园还在沉睡之中，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冲突。

　　许海越的声音从季樱身侧传来：“这是周泽，我室友。现在是十四班的。”

　　“嚯……看不出来啊！”周泽见到季樱上前，夸张地张大嘴巴惊叹一声，从头到脚将季樱扫视一遍，那眼神令季樱的面色瞬间黑了下去，“许哥也太不给咱们面子了吧？兄弟们求你出来玩的时候，你一回也没搭理过我们，成！大伙知道你爱死学习了，恨不得能往书里钻，也不说什么。”

　　周泽猛地踏前，几乎快和季樱面对面地贴在一起，高个子带来的压迫感像一座近距离压过来的山峰，季樱只觉得视野一暗。

　　“那现在是什么意思！只和妹妹在一块玩，眼里根本没有咱们呗。”

　　电光石火之间，季樱忽然意识到周泽的愤懑从何而来。

　　她想起的是高一初雪那天，就在那天，她第一次主动和许海越讲话，看着他被肖澄捉弄后，她愤怒地将肖澄按在窗边，后者慌乱地解释着，他们，他的室友们平时总是这样。

　　她知道肖澄的出发点不是抱着恶意，就没有去深思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现在来看……他的舍友恐怕长期以来都在以各种方式对许海越进行言语或者肢体上的捉弄。领头者不收手的话，这样的事恐怕永远也无法休止。

　　在他们中，必定有人是出于才恶意做出这一切。即使是十五六岁少年人的心，也并非全然澄净，她面前就有这么一颗是脏污不堪的。

　　然而，任周泽如何气势汹汹地挖苦着许海越，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冷淡又嫌恶地直视着他：“是啊，为什么呢？因为我很讨厌你，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事吧，如果你理解不了，那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也麻烦你不要再纠缠我。”

　　说完，他牵住季樱的袖口：“我们走。”

　　“慢着！”周泽的脸涨红了，他的朋友们也一副要为好兄弟撑腰撑到底的模样，拦在季樱和许海越离开的路径上，“你们……”

　　季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到底想怎样？”

　　“你，”周泽伸出手臂，用一根手指指向许海越，“你来和我们踢一场球。”

　　季樱：“……什么？”

　　周泽却是理都不理季樱，只盯着许海越发难：“好歹室友情谊，一次次的约不出来，有点太不讲情谊了吧？就踢这么一场告别球，从此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不会吧，这也会将您金贵的身体累到？”

　　许海越眯起眼睛：“没有这个必要。”

　　明明是局面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不知怎的，听到许海越这句话时，季樱忽然笑了。

　　她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你是十四班男足班赛的队员吧？”

　　“是！”周泽大声地回答，骄傲地昂起了脑袋。

　　不论是专业的钉鞋装备，还是方才抽射时的力度，都证明他不是足球新手，可能还付出了相当努力训练过。

　　想到这一点，季樱更想笑了，喜悦就这样荒谬地从她胸口涌出来，她用手指着周泽，另一只手捧着腹部，大笑不止。旁边几人都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但她只顾大笑，渐渐地，笑到眼泪都涌出来了，连周泽也摸不清她的路数：“怎么了？你笑什么！”

　　季樱用力眨了眨眼睛，晨光落在操场最隐蔽的角落上，将他们几人的投影在砖红的塑胶地上拉开。

　　“你一个踢足球的，却连高中女生都跑不过，还是早日退役吧，毕竟在你带领下的十四班就连小组赛都出不了线。”

　　仿佛有风吹过，四周一片寂静，没人想到季樱这个时候忽然出言挑衅。

　　只有周泽脸色如猪肝，整个人气的发抖，猛地将拳头在半空中扬起：“你说什么？”

　　季樱长出一口气。她忽然觉得浑身的压力都轻了，她早该猜到，沉湎于扮演在“好兄弟”间呼风唤雨的那个角色的周泽，在高中校园的围墙里，说到底也只是个色厉内荏的坏孩子而已。

　　她当然想狠狠教训他一顿，想到他曾对许海越造成的伤害，她甚至觉得弄断他几根骨头都不算痛。但她毕竟不能这样做。

　　许海越像是猜到了季樱的意图，低声说道：“算了吧，不值。”

　　没什么不值的，对此刻的季樱来说，只要能令周泽感到不爽，那怎么都值得。

　　她伸手指向身旁正在旭日照耀下熠熠生辉的跑道：

　　“敢和我比跑步么？距离你定，反正不管任何距离，我都能拉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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