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那条江

　　“我会多么寂寞等待红线来的时候，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回到那天相遇……”

　　这家咖啡馆他们经常光顾，对面就是图书馆，通常会把咖啡打包带去自习。

　　风铃声轻轻一吹，陈佳渡走进店内，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入户门靠墙的那块毛毡板上，心脏一缩。

　　这里原本有她跟孟樾的合照，是当时合拍情侣照，买一赠一的活动保存下来的，放在哪个位置她都一清二楚。

　　但现在不见了。

　　陈佳渡对上走过来的店员，用手指一指毛毡板，“你好，我想问一下之前贴在上面的那些照片呢？”

　　“哦，这个……”店员看她面熟，认出是照片上的女生，态度很好地说，“照片取下来是因为店里要做新的活动，后续的话是打算放一些别的东西上去。”

　　陈佳渡听明白，“那之前的照片呢？”

　　“哦，店长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把照片还给你们。我现在去取，请稍等一下。”

　　店员取来一本厚厚的相册，记录数不胜数的情侣间的甜蜜时刻，翻到后面的照片递给她。

　　“照片有点发黄褪色哦，因为那块位置经常被西晒太阳照到。可以回去重新换塑封膜保存，或者我们把底片给你，回去洗也行。”

　　“不用了，就这张吧，谢谢。”

　　“好的，不客气哦。”

　　陈佳渡收好照片，到前台点咖啡，因为不清楚孟樾什么时候到，所以只点一杯自己喝，然后找个靠窗的位置落座，静静等待。

　　窗外有车灯晃过，孟樾发消息给她，要迟到一会。她回完消息，取出照片，捏一角查看。

　　照片上两个人挨着头，肩并肩，笑容生动。

　　陈佳渡一下被带回那个场景中，因为拍摄的时候周围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在围观，孟樾放不开，她发现后便从后面伸手悄悄捏他的腕骨又揉了揉，安抚他的情绪，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按一按虎口，弄得她心底一热。

　　店员摁下快门，那个时刻就被永久保存下来。她正视镜头浅浅微笑，而孟樾稍稍放缓了体态，但因为在看她的缘故，稍微侧着身，大约三分之二的脸入镜，耳垂很红。

　　拍完后有人闹他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孟樾连反驳都不好意思，看他红了脸，陈佳渡笑得愈发爽朗。

　　店员把冰美式端上来，看她出神，小声提醒：“等520店内还有类似的活动，欢迎你们到时候再来拍。”

　　陈佳渡对她礼貌笑一笑，把照片放进包包，不觉得跟孟樾还有下次来拍照的机会。

　　她边喝咖啡边刷手机，那条风景照的微博被几个人点赞，有个初始ID的用户给她留言“好看”，陈佳渡扫一眼，以为是机器人。

　　门口的风铃撞出叮铃一声，孟樾姗姗来迟，扫一圈店内，望见她低头在看手机，快步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陈佳渡抬头看，孟樾今天穿一身浅色飞行夹克搭做旧牛仔裤，干净利落，看着像高中生。视线上移，落在脸上，几天不见，竟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想。

　　她放下手机，笑一笑：“很适合你。”

　　“什么？”孟樾因为一路小跑赶来，呼吸略显急促地问她。

　　“衣服。”她夸他，“穿着很显气质。”

　　孟樾拎一拎衣领，笑说：“是静静给我挑的。”

　　陈佳渡赞许了孟静的眼光，问他：“要喝点什么？”

　　“你呢？”他往前一靠坐直，望见她杯子里撇了一层盖的棕红色液体，“老样子？”

　　陈佳渡点头，除了澳白就是美式，她的口味很单调。

　　孟樾给自己点一杯冰燕麦拿铁不加糖，建议她：“偶尔也可以换换新的口味。”

　　“怕踩雷。”她很坦诚。

　　孟樾说：“总要试一下才知道。”

　　等咖啡的时候陈佳渡问孟樾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他说是，忙得像陀螺，导师一抽鞭子就可劲跑，把她逗笑。

　　聊到孟静，孟樾这个做哥哥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副为妹妹感到自豪的神情。

　　他说学校那边上周给年级的尖子生推荐保送的名额，孟静就在其中，但她本人更想去参加数学竞赛班提前招生搏一搏，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家里人都很支持她的选择。

　　陈佳渡为孟静高兴，等到上餐，又同孟樾天南海北地聊，旅行趣事也不想错过，他听得很认真，偶尔给点评价。

　　孟樾没有先开口，陈佳渡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像徒手握沙的人，心酸又无力。

　　讲着讲着喉头一哽，眼睛酸掉，呼吸开始不畅，紧接着说不出话，只能端起咖啡低头喝一口，面向窗外，撑着脑袋看夜景。

　　看她这样，孟樾心里很不好受，他想以平常心跟她沟通交流，尽量让告别不要太悲伤，但字里行间他都可以觉察出陈佳渡显然已经知道两人今天在此见面的目的，她很敏感，他也差不多，互不道出口才是最折磨人的。

　　孟樾举起汤匙轻轻晃动咖啡，叮叮地撞壁，他抿一口，轻声说：“你看起来瘦了很多。”

　　陈佳渡闻言转回头，泛红的眼眶里盛满他的影子，笑一下，“你不也是，天天睡在实验室，肯定没休息好。”

　　“你之前说男女衰老的速度快慢不一样，女性要保持充足睡眠，不然老得更快。”

　　陈佳渡没想到他跟自己谈这个，说：“四十岁以上女性才会较男性老得更快，而且女生做美容多，看起来更年轻，男性才需要多锻炼。”

　　她有闲心讲这些，孟樾松一口气，做出虚心求教的好学生模样，“受教了。”

　　气氛稍微缓和，店里的客流量也增加上来，他们附近落座一对热恋期的情侣，不仅要讲情话，还要做亲密举动，刺激很大。

　　陈佳渡不想看，但余光总不可避免要瞟到。

　　孟樾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于是开口直截了当地说明：“今年下半年，我要出国交换一个学期。”

　　陈佳渡愣一下，立刻恭喜他。

　　孟樾听完她说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见她那杯美式被晾在一边，几乎没有降下去过，主动提出到外面散步的建议。

　　陈佳渡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把视线抬起，近近望他的双眼，看不出情绪，但孟樾感到心逐渐碎掉，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不用力气地轻轻一拉，把她从座位上带起来。

　　“走吧，去吹吹晚风，散散心。”

　　夜幕低垂，霓虹灯绚烂的光柱装饰着步行街，自上向下俯瞰，宛若一个耀眼争光的宝石盒，两人行走在其中，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那样挽着手，与一波又一波的路人擦肩而过。

　　路过自动贩售机，陈佳渡停下脚步，五花八门的饮料看得眼花缭乱，最终挑中两罐七喜，孟樾给她买单。

　　一直走到江边，望见潮水往来，粼粼波光倒映两岸鳞次栉比的楼宇，灯火如星河坠落，风一吹皱，如油画般细密的倒影被夜色悄无声息地吞没，漾到远处。

　　两人松开手，各自靠在栏杆上，凭栏望远景，潮水的气息席卷了她，听到身侧孟樾不太确定地开口：“照片墙上……”

　　陈佳渡以为他没发现，殊不知孟樾是刚才临出门习惯性一瞥注意到异常，空落落的照片墙，像他的心。

　　“店员说店里要做其他的活动，就把照片取掉了。”她从包里翻出照片递给孟樾，他握着照片，想到那时，神色也变得温柔。

　　看完，他要把照片还回去，被陈佳渡拒绝，她用纸擦一圈拉环周围，然后撕开，噗呲的气泡声打乱孟樾的心跳节拍，他莫名慌张地看她喝一口汽水，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陈佳渡轻轻地笑，被风吹起的发丝落在肩膀上，她用目光描绘孟樾的轮廓，一如故事最开始，在咖啡店第一次见到这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一样，他很腼腆地帮因为手机关机无法付款的女生解决问题。

　　孟樾应该不知道，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他的，现在更不需要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个很好的人，对谁都好，值得被深爱，她不忍心给他造成伤害，看他犹犹豫豫备受煎熬，还要贪念不舍他的好，但现在局面已经来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事实上从他刚才来咖啡馆一坐下，她就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给他告别，不管是留情还是不留情，她都做好准备来当这个坏人，她在贺江身上摔很重的跟头，现在必须要够决绝，快刀斩乱麻。

　　“我们分手吧。”她望他的脸，一点不拖泥带水。

　　她的表情够深思熟虑，语气够镇定，孟樾明白她的心意，她对前任向来果决，提出分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只是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看她的眼神充满迷茫，像个被人弄丢的孩子。

　　陈佳渡料到他的反应，忍住心痛，拾起放在地上的另一瓶七喜，瓶罐碰到孟樾的手背，示意对方，“不是说吹晚风可以散心吗？现在看起来效果一般，试试我的。”

　　她仰头喝一口，借捋头发的契机擦掉眼角的泪，余光中孟樾依旧没有动作。

　　“被我吓到吗？”陈佳渡向前探，手臂撑着栏杆，上半身几乎都悬空，垂落的发丝荡一荡，回头看他，“女生不喜欢被分手，所以只好我来提。”

　　孟樾不出声，静静听她说：“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真的。希望你出国交换顺顺利利，啊，说不定到时候可以找个洋妞带回来当女朋友。”

　　陈佳渡刻意说得轻快，将离别营造得轻松一些，孟樾感受到，回避她的视线，单手拉开拉环，白沫呲地窜出来，冰凉的液体四溅。

　　她忽然问：“你知道七喜配什么好喝吗？”

　　“不知道。”

　　“真露，一款烧酒，单独喝会感觉烈，加点七喜可以降低酒精感，也会更容易入口。”

　　孟樾的脑筋仍没转过弯，“那会醉吗？”

　　“笨。”陈佳渡念他，“往酒里加饮料会不会醉。”

　　孟樾说会，学她的样子，喝她想喝的汽水，喝完低头笑一笑，神韵也像她。

　　“在笑什么？”

　　“我第一次被分手。”他又喝一口，照这个速度汽水很快就要见底。

　　陈佳渡反问：“我伤到你自尊心吗？”

　　“不是。”孟樾晃晃汽水，手背刚才被溅到的地方有点黏，他闻到风中江水的微腥味道，酸眼睛，快速眨几下抿掉，“就是……感觉很奇怪。”

　　“这样的经历有一次就够了。”陈佳渡快速地收拾好情绪，她希望孟樾遇到一个跟他一样好的人，体会专心一意的爱情。

　　孟樾轻轻嗯一声，忍不住扭头看她，如同穿越折旧泛黄古书的朦胧月亮高高悬挂在她的头顶，耳边是江水有节奏击打岸边的呼吸声，那道柔和的光，让他有一种地久天长的恍惚感。

　　想要拥她入怀的念头叫嚣得很凶，孟樾将其摁下去，却不知怎么被她察觉，转过身来面对他，望进眼底，唇角上扬，露出个柔软似水的笑，显得有几分媚。

　　“可以拥有一个分别的拥抱吗？”她忽然提出。

　　孟樾心底一恸，不假思索地抱住她，一只手搂她的腰，另一只手掌捂住她的后脑勺贴近胸口，嘴唇擦着耳朵，似吻非吻的。

　　陈佳渡两手环住他，同样抱紧，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谢谢。”

　　孟樾木然地问：“谢谢前男友的吗？”

　　“嗯。”谢谢你作为我男朋友，陪我走过一段难忘的旅程。

　　孟樾的手指不自觉攥紧，心如刀绞，他如今二十二岁，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难过是在什么时候，但为她流泪，是他预料之中的事。这不是任何一门学术研究，他没办法做到对她轻拿轻放，因为贪念陈佳渡给他给的陪伴和新鲜的体验感，天真以为这段不被人看好的恋情可以走到最后，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是他们之间出现一枚钉子，倘若佯装无事绕过去，最终也因为它产生的裂缝心有嫌隙，从而渐行渐远。

　　那是他们都不愿看到的一幕，所以不约而同选择止步于此。

　　陈佳渡刚才在咖啡馆跟孟樾已经聊了许多，现在是他跟她交代完一些事，她这个时候最安静，躲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地听他絮叨，偶尔支吾一声算作回应，却让他心疼地皱紧眉头，来到结尾，孟樾松开陈佳渡，往后一站，中间隔一段距离，红着眼眶朝她微笑，“你要好好的，一定要过得好，不管是陈佳渡，还是我的前女友。”

　　“……好。”轻轻一声，她也笑，眼睛一眨，眼泪于是就滚落一颗，挂在下巴处。

　　孟樾看得很清楚，但这次没再为她擦拭眼泪，想抱她的下意识也被克制住，不想再给她带去伤害。

　　两只空易拉罐被丢进同一个垃圾桶，方才饮用的人，头也不回地走向不同的方向。

　　岸边的潮水依旧在涨落，身后的人群来来往往，纷扰的世事逐渐淹没了这场夜幕下隐秘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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