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你刚刚确实有点……像你爸，还有点好笑呢。”孟思忍不住笑了笑。
　　顾岳麟总算不再听到他爸就皱眉：“我还真打算回去跟他说一下这个事情呢，等到九月份肯定会有人来查他们的。”
　　孟思犹豫了一会：“这种真的这么简单吗？不要紧吗？”
　　顾岳麟也是理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点头之后拍着孟思的背：“不要紧不要紧！你想的那些哪有那么复杂，主要是这种地方不在少数，想查一定一查一个准啊。”大概是怕孟思心里想太多，顾岳麟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个马科长是个有点脑子的，你别太担心，一个地方只要有几个这样的，这事情九月份差不多都能平平实实搞定。如果他们搞不定。现在这些位置可是香饽饽，有的是人想要替他们干呢。”
　　孟思点点头捉摸了一会也只能笑笑叹了一口气：“就是可怜那些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置好。”
　　“这事儿反正我们管之前是不知道的，但是管了以后目前到九月，我希望他们能聪明点。”顾岳麟现在只有烦闷和极度疲倦的时候才会抽烟，这时候身上没有烟，手指下意识搓着，孟思从包边上给了他一包，等他去路边找人借个火又回来，昨晚两个人一夜都没睡好，早上着急地就离开了曹家沟，顾岳麟和孟思都是满脸疲倦，“正好如果搞不定，下半年就当送我爸一个大礼物。”
　　“这种东西现在开始管了吗？”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干嘛不管。”虽然顾岳麟一直在做学问，和家里也是闹得天翻地覆，但是似乎对于很多事情还是有所了解，他按着脖子用力吸了一口烟，大概是太久没抽，还疲倦地咳嗽两声，“之前没顾得上也是自然村数量太多，现在往县镇一级搬迁一旦开始，那一些问题也是时候要好好管理一下。再说了这种行为本来就是彻头彻尾的犯罪，甚至也不会给任何管理者带来好处。你现在放在T市周围你看看那个何伯伯，原来看到这种东西就跟看到三等功一样。现在周边都管差不多了，跨省还要打呢。”
　　“难怪感觉这几年好了许多。”孟思也算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那等会我就回去了，前面就是长途车站。”
　　“我送你去车站。”顾岳麟揽着孟思往前走，“我过几天倒是要经过你说的那个什么李家村，我要去五营市那边接一个老师，大概是准备第一天先过去，然后主要是在那边要等他，大概第二天早上走。我有个半天时间是自由的，倒是可以去看看李家村。你不是挺喜欢那里吗？”
　　“你去干嘛呀？”孟思看他最近也没睡好的样子也有点小心疼，“研究所自己没有人去接送吗？还要差你们去开车。”
　　“他们现在自己都快忙成一锅粥了。”顾岳麟伸了个懒腰，“派我去也是让我去放松放松，确切说是开后门才是。我也挺喜欢你说的那对大哥大姐的，正好你不是上次又拿我做名头忽悠人嘛，我吃了大姐那些馒头榨菜，给她过去巩固下也没事啊。”
　　“顺路的话也行啦……而且香姐家真的好舒服。”这段时间住在这附近，孟思一想到那种带着潮气的被子还有吱呀作响的床板和脏兮兮的被单就头大，“你要是路过你真的可以住他家，不是我夸，他家真的好好吃好好睡啊，我睡得最好的那一觉就是他们家暖和的被窝。”
　　顾岳麟原本只是想着让孟思高兴点，但是听她这么说居然真的有点心动，大概是发展水平有限，这里哪怕是招待所里面的被子都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潮湿阴冷，他也没有时间折腾日常的事情，本来连续几天都没有睡好，加上昨晚几乎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生活习惯上他和孟思都是那种在睡眠上绝对不亏待自己的典型，两个人床上都是极其昂贵的纺织品，孟思还会定期晒被子，顺便帮顾岳麟晒晒拍拍。在这种环境里睡久了，再睡到这种地方基本约等于慢性折磨了。
　　孟思对家纺类的评价顾岳麟还是相当相信的，想到还要在这附近呆好久，顾岳麟就对李家香家有那么点蠢蠢欲动的意思：“直接去可以吗？”
　　孟思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肯定要打招呼的啦，我来给香姐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什么意向。”
　　这边孟思打电话和人寒暄着，顾岳麟在另一边给她买早饭，等回来的时候隔着听筒都能听到那一头雄浑的声音：“哎呀孟老师！这个我们怎么好意思呢！这……这不麻烦吗？”
　　孟思把话筒拿得稍微远了一点，脸上虽然有点被音量震撼到的意思，但是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抿出一个小酒窝对着顾岳麟眨眨眼睛，继续对着电话说：“这有什么麻烦的，他也是恰好顺路路过咱们这边。上一次我感觉咱们这边的小同学，目标树立得还是不够明确，班上的同学对于外界好学校的了解不够，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让大家接触一下真实在科研一线的人，我相信会对他们的以后有些帮助的。不过这也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就是怕你们这边会有点麻烦？或者打乱课堂进度？”
　　“嗨，我们这边哪有什么课堂进度……哎呀，这个真是，真的是T大的研究生啊？”
　　孟思笑眯眯地看了一眼顾岳麟：“是的，T大生物专业的研究生。”
　　“哎哟，哎哟那我们真的是……”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李家香的高兴，她似乎在那边徘徊了一圈，“那，那我代我这边的小朋友谢谢孟老师了，那，那那位顾老师是吧？顾老师喜欢吃什么吗？他有什么忌口的？”
　　顾岳麟把面包递给孟思，小声在她耳朵另一侧提醒“我不喜欢吃猪肉”，被孟思一把按住：“李老师，我们还是以教学为主，吃什么都是随意的，咱们就当给孩子上一堂特别的讲座好不好？”
　　李家香那边又谢了几次才放下电话，孟思叹了一口气，把面包拆了咬了一大口：“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你还不放心我啊？”顾岳麟瞠目结舌，反思了半天也不理解，“孟老师我好歹也是正经科学家啊，我上个幼儿园公开课你都不放心？”
　　孟思拍拍顾岳麟，从面包尾巴撕了一半递给他：“不是不放心你……我是总在想，我们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去展示自己和这些孩子之间的差距，为了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去告诉他们世界有多大，会不会给这些孩子反而平添烦恼了呢？或者是不是会反而激起他们一些不好的心理呢？”
　　顾岳麟接过面包，塞在嘴里咬了好一会，又扭开水顺了几口下去，坐在孟思身边：“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当年不是教育学院的嘛，霍老师在文院上课的时候我经常去旁听。当时正好在讲鲁迅嘛……”孟思敲了敲汽车站位置下面的铁杠杆，“在《呐喊》自序里面有一段，我记忆很深刻：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说着，孟思叹了一口气，她在工作中总是很有主意，也不会觉得迷茫，顾岳麟原先觉得她想得是极为明白了才会每一件事情都想得那么笃定。不过最近他也意识到，笃定不意味着没有茫然，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存着茫然，才能那么笃定做这些事情，一个名利场所有人都在努力争夺权力，你若沉迷思考，你若不愿意与人争辩，那么你想做的事情只会更糟糕。教育不是科研，这是截然不同的事情，对顾岳麟来说，面对实验、培养皿、泥土和无数数据报告，最终只要他能教出结果，他就算是成功的，但是这一点却不适用于孟思。总有人好为人师，总有人觉得古来如此就一向如此，总有人以少数人生存空间为第一标准去扭曲大部分儿童的教育。没完没了的琐事、难以捉摸的评价标准和并不丰裕的社会土壤，都是孟思需要直面的。她得更独断，即使她自己不相信自己，经常陷入茫然，但是需要自吹自擂的时候她没有给过任何犹豫的回答：“这句话是鲁迅当时问钱谦益的，当时钱谦益回答他，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她抵着下巴，目光有点忧伤与犹豫，“希望……最后的答案，也是未可知的希望。”
　　“嗯。”顾岳麟对文学没什么兴趣，但是似乎却有些喜欢这个答案，“那这个答案说服鲁迅了吗？”
　　孟思笑笑：“当然说服了，不然你怎么看到这个故事的。”她晃了几下腿，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也说服我了。”
　　顾岳麟就这么看着她，轻声答应了一声。
　　“先吆喝吧？总想着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归根结底是在过度保护自己，比起那些，我早一点去做也许早一点就能有回报。”孟思搓了搓手里的矿泉水，“我不知道告诉她们T大对不对，我不知道给他们树立理想对不对，或许会让他们痛苦吧？或许他们会讨厌我吧？但是我总想，我不想看着他们连目标都茫茫然就这么长大，最后就这么觉得人生来便是如此的，也没有什么爱不爱，没有什么远大理想，没有什么兴趣与目标。我不能想象我自己是这样的，我看到青岩港的孩子也是有爱好有自我地长大了的，那么他们可以那么长大，十字路的孩子就不能那么长大了吗？”
　　最后，孟思垂下头：“我不想要孩子痛苦，但是我更不愿意他们麻木。”
　　顾岳麟答应了一声，歪着头思考了一会：“我觉得，你说的是有道理的。孟老师你不是因为觉得自己需要就觉得孩子们都需要，而是对标青岩港的孩子们都需要大量这种兴趣培养和人格教育，所以你认为其他孩子都需要。青岩港是最好的幼儿园，他的教育理念是很多资深学者老师共同制定的，以它为标杆是科学的，只不过因为经济基础不一样，在模仿的时候就要努力去甄别性价比更高的项目留下来，说白了就是做高仿对吧？”
　　孟思先是反应了一会，接着张开嘴用力拍了拍顾岳麟肩膀：“说得很有道理啊顾同学！”
　　“那不就结了，教育界有没有版权法，平替也好高仿也罢，你真的让底下的孩子用少数钱享受了上层教育，你教养出的孩子需求越多，越像是上层的孩子，也就证明了你的成功啊。”顾岳麟理解了孟思的心结，心里一半觉得她有点纠结，一半觉得这么纠结相当可爱，“孟老师你要是害怕十字路的孩子出来以后也跟我们这些家里有矿的似的，要生命价值、要休息、要娱乐、要感情，最后难免不幸福，那不是更印证了不同的孩子生下来就注定不同命运吗？你不能为了让他们在扭曲的环境里过得安稳一点而放弃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更何况除了那些东西，你也教养了他们比如自信独立自我反省之类的品德对吧？”
　　“这倒是……自信很重要啊。”
　　顾岳麟看着孟思若有所思的样子，勾起嘴角飞快凑过去在她脸上咬了一口，等孟思有点茫然又有点恼怒地转过头，又捏了捏另一边脸颊：“是啊，自信很重要啊，孟老师，对大人对孩子都很重要。”
　　孟思脸颊鼓了一下，接着埋着脸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你这几天要是有空，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啊？”顾岳麟一脸嫌弃，“我不要！”
　　“你打一个啦，你没觉得他们最近也变好了不少嘛？上一次阿姨还跟我说很想你，你就打一个回去让她高兴高兴啦！”孟思拍拍他的肩膀，“往事不可追，就是他们之前有不理解，但是你没觉得他们今年过年已经比起原来好很多了嘛？你还是得拥抱他们每一次改变嘛。”
　　顾岳麟翻了个白眼，小声哼哼：“那不还是因为你救场……我爸瞬间扑过来了。”
　　“但是他们比起之前好很多啦，而且就是我不在，你爸要是知道真的原因，也不可能帮那边的啊，他跟我说，希望你周末能多回几次家呢。”看着顾岳麟有点像个小孩一样撇过脸，孟思伸手戳了戳他线条明朗的下颌骨，“各家状况不一样，要是你爸爸妈妈真的跟你老死不相往来我也就不劝了。现在你们还是家人嘛，没有隔夜仇的，他们示弱了一些你也给点回应不好吗？”
　　“哼！”顾岳麟不说话，重重地哼了一声。
　　“顾同学？顾老师？顾教授？”孟思觉得好玩，又戳了好几下，探着头去看，“生气啦？不要生气啊，我回去帮你把被子晒晒，再做点你喜欢的东西给你保存在冰箱好不啦？”
　　半天，顾岳麟眼神瞟回来，语气微微松动：“等我回来，陪我去玩。”
　　“好好好。”
　　“去蹦极。”
　　“……”孟思犹豫了一下，略带心虚地看着顾岳麟，“东非大裂谷是你心结吗？这么不甘心吗？”
　　顾岳麟相当得意地哼哼了几声，像是小狗一样把脸颊在孟思手心里蹭了蹭：“我就喜欢孟老师你接梗的速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