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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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狂名


      锦瑟馆人去梁空。宫则书正垂着头,拿眼来来回回死盯桌间三截石骨。不觉间袖中伸出半个指头,將一旁酒盏一搅,陀螺似的团团打转。
      全寄北一宿无话,耳内只管听那呼呼呼呼飞响的声儿半日,两只眼珠子又只管痴痴的随那酒盏,也一转半日。甚觉不是滋味。只恨自己既不是那酒盏,更不能这般原地打转的,再痛快凌空抛了去,啪啦一声破他烦愁。
      想着,便一指头摁去,道:“阿书。倘若当真依你一宿所想,那害得古兄性命的,不是贾仲一派宵小人物,你便是把这天都转塌了,眼下也转那半句话不留只留截石骨便淌眼抹泪自绝了性命的捕快少年不来的。你若觉按这口毒气不下,我这便去逮了那小畜生来。总归他坏东西一个,多打几下无妨。你想怎么煞性子,便拿他来怎么煞性子。”
      宫则书不言声,更半个不提“报仇”二字。他只觉此案种种疑怪之处——细细想来,古谷何时何故又返淮安却不来相见?尸身为何臭烂至那不堪地步,方才得老秦的察觉?为何偏巧任牧知也遭了害?以那贾仲人品行事,当不至胆识肥壮如此。身子功夫,其低其劣更不消说。若当真是他一惯顽劣私心作祟,背后是有什么高人,浑水摸鱼地指点不成?却又觉一时无头无绪,答眼前这男人的话不上。无奈只好连盏带袖,继续闷转。
      全寄北又劝道:“既是捋不出这其中牵扯,便歇歇身子。你多吃碗面,总会有眉目的。古谷在天之灵瞅着咱们,帮着咱们,还愁揪那兴风作浪的恶贼不出?自古从来,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我死也要长命百岁一回,多长几层那恶人下场的见识。”
      正说着,全寄北一眼瞥见对桌而坐的陆丑山并三三五五散士兄弟,心下不免雷轰电掣一般,着实惊了一回。
      全寄北微微颤几下嘴,恍惚一对眼神,不觉咕咕嘟嘟道:“阿书。若你非要我把命赔与古兄,我倒也不敢多什么怨的。只是不知,你还肯与我好是不好……”
      宫则书闻言一怔,不知他何意。嗔道:“大天白日的,说的什么鬼话?”
      言罢把身一歪,只觉头痛难捱,要胡乱睡去。
      陆丑山得见全寄北脸中十分一言难尽的光景,便知他心中当是哐哐当当乱撞一般的心虚胆怯。
      不觉把头一挺,眼中浮泪,脸中带悔。嘴上只管比划道:“公子。古大侠的遭遇,实在怨我。是我该死。”
      全寄北忙抬身细瞧一眼宫则书。又这处拧几下,那处拍几下,知人早已深醉过去。方才往陆丑山处几步过去,也嗔道:“大天白日的,说什么鬼话。你该死。那我岂不该天诛地灭?若非我一时好奇,无头苍蝇似的不听你劝,你能去打探来那邛崃派《回阳录》的陈年破事?若非我一时醋妒,你能去诓那古谷阳关好路不走,反绕进那枣山上的弯道里,尾来尾去,稀里糊涂便同那蠢物一道,把命赔了?”
      言罢,沉思一回。连说下几十个没好气的“罢”,又道:“此事……害得三条好命平白无故说去便去。咱们绝不往阿书跟前再提便是。只是那个什么阿清,古里古怪。你好生打探了来。”
      日愈渐长,酷热难耐。宫则书早已热过又起,起身又倒,重睡了七八个来回。全寄北仍是安睡不下,只呆呆的胡思乱想了一夜。
      自淮安郡往洛阳郡颜家堡,既不无风雨,也多晴爽景致。在路日子倒还十分过得。只是那全寄北,有事无事,定要唤一声“阿书”。方行过一半路程,早已“阿书”长“阿书”短的,浑叫了几万声。
      宫则书不禁往心下默默一数——便是算上自打相识以来的每一个日子,一日各分去一百四五十声,也不止了。
      不觉把眼一瞪,道:“你这般疯疯傻傻哭丧似的浑叫,且不说耳根子如何遭罪,魂儿也当真快遭你叫没了。”
      全寄北一听,胡乱比划二三,回道:“我这般亲和,你就没魂儿了……”说着,把宫则书脸扳来一瞧,接着道:“那我……那我岂不是早该魂飞魄散几百年了?”
      宫则书自觉无可回斥。一发急红了脸,啪的打去那十分无有规矩的手,发狠加了鞭,展眼无踪。后半路无话。
      行至洛阳郡郊陌,二人下马栓桩,寻得一间老破的酒肆。宫则书痛吃三壶,终是舍得开口与人说几个话来。
      人尽皆知颜家堡中人,秉承颜老堡主颜不贤那不拘细事的豪宕脾性,个个孤胆仁义,无不配得起一声“大侠”之称。一方江湖之中,无人不仰,无人不慕,一宿道不尽这人见人叹的广阔人情交往。想来人凡得此繁华气象,无一不会步步留神在意,处处呵护维持。可偏生颜不贤竟是那不喜瞻情顾意的一派人物,一腔称兄道弟,十分因人而使——不知何时,颜家堡与洞湖门的交情,早已是说断就断,只剩无情。可怜井公楚一张好脸,派去说和的弟子们却个个不曾逃下一碗闭门馊羹,十分难以下咽。经年累月,而今颜不贤竟又狠心斩绝平生豪情侠意,將那一世狂名尽数辜负,从此撒手人间似的,不问江湖事,只做闲散人。其中缘由,无人知晓,无人猜透。不过再添的一桩江湖疑案罢了。
      一说半日,宫则书竟一毫不提颜家堡旁的什么独门绝学,反倒只管一门心思的,只將那“鸣剑惊风雨,影落泣鬼神”的颜家剑如何如何的狂放不羁,并心中几深几浅的敬爱之心,这般那般诉之不尽。只觉平那一腔大好兴头不下,即便无酒无灯,纵是说上一百个通宿也不嫌烦腻似的。
      全寄北怔怔呵呵的,也只管一门心思,巴巴望着宫则书那醉人姿态。便是痴想:若是那颜家剑有知有觉,不知当作何感受。可面对如此一心一意无可形容的人儿,断做不来阻扰之举。更何来什么烦腻之说。若当真生出如此心思,才叫人烦腻。我虽非那冷冰冰的颜家剑,而是个活生生的血肉躯,却也必会甘愿学那不说话的剑,必不打他岔子,只管叫他这情到深处的声气堵在耳内一辈子,又何止痛快。
      宫则书仿佛一眼看破此人虎狼心思似的,一面比比划划尽情说谈,一面不忘使了天大白眼瞪去。
      ——不承想,一顿抛来瞪去,不曾叫全寄北收那不死贼心,倒瞪得旁桌一手持铁锏的少年十分不自在。过来便举锏指人鼻子不耻道:“唠唠叨叨说长道短。仔细口舌生疮不治。”
      一语未了,便听铁锏少年身后好一阵哐哐当当,又蹦来一汉子——满嘴里糙酒浓浓厚厚,满身子药草沉沉重重。两种气味杂作一团扑面而来,便如洪涝似猛兽,须臾便將酒肆里的客一冲而散,十分不客气。
      那汉子浑叫道:“什么疮不治?如何不治?不治多久时日?”说着,怪笑几声又道:“今日不巧,撞上我这活神仙的,岂敢有不能治的?”
      宫则书恍惚一瞧,便是想:这少年口中“不治”二字,如何就能痛刺这贩药汉子经脉至这般不肯饶人地步?
      正想着,只见那汉子振臂一扫,不妨唬得那铁锏少年直往宫全二人身旁乱跌。
      一展眼,药汉子早已往桌前摆出药膏十味,汤酒十瓶。而后把那观面相说阴阳论命舛的话,疯疯癫癫说了两桌。拳脚相加,果然非要拿那瓶瓶罐罐,来治他二人口舌不可的形景。
      宫全二人正欲过下招来,那铁锏少年却是先发一大愣,而后疯似的喝道:“胡说八道的臭药汉子。且不说你葫芦里的混帐东西治得病治不得,你这叫花子一般的要饭德行,瞎充神仙,自个儿的命如何不好生治治?”
      那药汉子忽得下这话,不觉埋头往自个儿身子这里嗅嗅那里挠挠。脖颈一热,恼羞而成怒,喝道:“小畜生。待老子先治了你的臭嘴,再治那对一路有说有笑的禽兽。”
      言罢足掌点地,翻身腾至三人跟前,狠抓了少年胳膊来,便要命他吞瓶咽罐。
      ——却叫全寄北眼尖手快,一掌抵去。药汉子不妨,噗通一声坠地,摔个四仰八叉。
      “哎哟”了半日,药汉子夏末蝉虫似的扑腾几下,又抬身一起。倏地卸下腰间臂粗的一条布带,呼呼飞响,转得风生水起——浓烈气味便顺那布带旋风似的袭来,十分叫人不知,此人制敌招数是根烂裤腰带儿,还是那周身陈年气味。
      方旋过三口气工夫不到,宫则书早已因那“小畜生”三字,十分不快。遂將身下木凳狠心一蹬,砸出十步远不止。药汉子伶俐一躲,登时跳起来指宫则书鼻子,断喝一声“往哪里去”,说着要拿掌中布带劈凳劈人。不承想啪啪几响过后,那布带竟叫鬼抓了去似的缠脚绕腿。下死劲拉扯,竟也挣脱不散,反倒身不由己的,一头歪翻在一地瓶瓶罐罐里。
      待药汉子浑吐这药那毒一地,正欲从头再来,方觉那宫则书早已左拎一个右掐一个,百步九折的一道烟去了。
      当此骄阳当头时分,洛阳郡却处处冷巷交错,寥寥光景。
      全寄北一面走,一面从袖中摸出千尺扇来。势如扇人千尺开外似的,一步三摇,
      扇一下,说一堆鬼话。诸如此类——
      “阿书。去游古塔不去?当地散士有传,这洛阳郡的凌云古塔后头,有个废园子。园子里几个水缸,个个遭砸成个稀破的。唯有一缸完好无损。那缸身上,经文玄乎无边,不曾有人认懂。传是洛阳郡哪个不留名姓的武林高人留下来的盖世秘籍。废园子虽说是比不得古塔巍峨雄峙,可也不枉探那究竟一番。不亏。当地人闲来无事爱访古塔,可眼尖脚勤发现那废园子的,愣是无有几个。”全寄北说着,止步想了一回,又道:“不过还听说那废园子里常有凶悍女子进进出出,杀手刺客一派人物,十分不好对付……”
      宫则书只觉暑天难耐。早已汗流浃背至不堪地步,竟还要受尽此人连篇鬼话的折磨,不觉十分心浮气躁,正欲逮来打了,煞一场性子。忽又一扇子遮天蔽日似的,一道凉风打来,倒把那熏蒸暑气尽皆散去。宫则书便不禁又把心头火气按下七八分来。
      煞住步子,嗔眉冷眼道:“你有此等闲工夫管那古塔后头什么废园子废林子的,不如先把咱俩后头那个粘人东西给我一扇子拍走。”
      全寄北溜瞅一眼身后铮铮铁锏,执意不肯管那少年闲事。只管道:“人间沧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你又要浑借什么‘俗恶’‘俗讹’的,与我辜负‘情调’二字不成?”
      宫则书一听,果然抬掌,要去拧他舌头。
      正扭闹着。忽听身后铁锏刮的一响,粗粗钝钝。宫则书眉间一蹙,挥袖转身。一面拧全寄北这里那里不放,一面喝止那少年道:“小兄弟。莫再小鬼似的尾我二人,省得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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