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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下)
他想,也许他方才说的那些,都不是那人最想听的,所以总不肯搭理他。
全身的血液仿佛霎时冲上了脸颊,连耳朵都像是蒸腾着热气。他勉强忍着那股灼热,按捺着羞怯,颠三倒四地,低声说他那些在心里埋藏了两世却从未宣之于口的纷乱思绪。
薄唇触在那人耳边,只发出一点羽毛般轻柔的气音,却字字清晰:“我喜欢你,少昀。前世今生,我一直都喜欢你,那时尚且没有生出心魔的你。”
“从前我曾想过,寻找机会同你远离王城,就像重生后你跟我说的那样,我们远走高飞。可是几天之后,他们将你送上了祭台。”
“前世也好,幻境里也好,我不想同你分开,再不能相见,不想你身边从此站着另一个人,并肩一生,更不想你孤身立在天启殿上,寂寥终老。
“两生两世,都是我欠你,一切的罪孽,都因我而起。纵然要下地狱,也该我先下,至少我该陪着你,所以我答应做纯阳之王。”
“纵然你我永生永世注定不能在一起,但你我之名,自此铭刻祭台上,永留史册中,也算以另一种方式,厮守终身。”
身为纯阳王,是部族敬奉上天的祭品,断情绝爱,终身不得妄动私情。
但溶洞整体崩塌,甚至可能连山都塌了,将他们一起深深埋在其中。这里是地底,是九幽,是他们两个人的黄泉归途。
上天管不到这里。
就当他已经疯了罢。
无论是前世的大祭司还是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少昀,都问过他同一个问题。
怎么会没有呢?
情也好,恨也罢;缘也好,孽也罢,那人都占据了他过往的大半生命。他们曾经纠缠至死,就连在重生后的现世中,在虚妄的幻境里,仍摆脱不了相逢的命运。
他的心里若没有那人的位置,还能剩下什么呢?
心神一时恍惚,君息轻轻蹭着那人的面容。仿佛耳鬓厮磨的缱绻中,游丝般的气息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连胸腔里生命的搏动都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轻轻唤了一声:“少昀?”
没有人回应他。狭小空间里只有他一人的心跳和呼吸。
就像是回到了前世的纯阳王宫,眼睁睁看着那人化骨而死。他们一生爱恨交错,走到最后,他只握住了那人残留的一片衣角。
他微弱的呼唤,在空旷破败的宫殿里连一点回声都激不起来。
君息轻轻托起那人的头,在全然的黑暗中摸索着寻到那张尚且温热的薄唇,用尽他两生所有的温柔,表达着他的情意。
少昀没有丝毫回应,而他原本应该在这种时候展示他绝对的征服和占有。
但他心里竟然出奇地平静。
或许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是短暂的片时。九幽黄泉中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须臾也如同地老天荒。
王君的精力仿佛就此彻底枯竭,于是他紧紧拥着少昀,安然闭上了眼睛。
他们前世一起葬身纯阳王宫,今生又相拥埋骨此处。生不同衾,死亦同穴。
如此,也算圆满。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却见头顶原本叠压得密密实实的碎石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块,泄下一线稀薄天光。
即使它是如此微弱,却将九幽黄泉瞬时化做了人间。
朦胧中,少昀阖上了那双素来煞气凛凛的眼,安静地坐着,面上血痕斑驳,像是在调息,却不知为什么,冷厉剑眉紧紧蹙起,森寒暴虐之气游走乱窜,几乎要炸裂般地浓烈。
明明已经在他怀里长久失去了心跳和呼吸的人,此刻竟然又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君息一时呆滞,怀疑这里到底是无相镜与心魔幻境融合后的所谓“全新时空”,还是他们根本都已经死了,魂魄被吸进了冥墟镜城,又或者,此前的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如此情境下,凡人之躯受了他那般严重的伤,本该必死无疑。
君息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伸了根指头到少昀脖颈上,打算去探他的脉搏,却被一股暴戾的灵力猛地撞开。
那人骤然睁开眼,目光混乱狂暴,几乎要骤起杀|人般,死死盯了他许久,终于恢复了一贯的冷煞凌冽,声嗓像是万丈雪山上砸下来的冰粒子:“我没死成,让王君失望了。”
他讪讪地收手。对于自己两次醒来后见到的堪称神迹的景象,百思不得其解——本该死在火毒之下的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大祭司究竟又是怎么复活的?这里并没有其他人或者力量的存在。
呆滞地坐了许久,他才将散落在五荒神界的神识和记忆一点点归拢。此前种种逐一从头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句问话。
你心里有没有一点位置,能容下我?
那么,既然都没死,有些事情,却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
情意固然难以克制,仇恨岂非更加不容忽略?
君息查探了一下自己的躯体,发现精力虽然恢复了一点,修为却仍是半分也无,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好在这并不妨碍什么。他蓦地一把将那人狠狠按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嗓音里已带上了暴戾嗜血的意味:“你到底是谁?”
若眼前这人果然是那个自前世追寻而来的厉鬼,此处必然将成为他们其中一人的,真正的九幽黄泉。
昏迷前震惊之下,他也问过这句话,多半已经彻底暴露了他带着记忆重生的身份。纵然他如今修为尽失,全然无法解开芥子中阴阳泪的封印,单凭赤手空拳的搏斗绝不是此人的对手,他也顾不上了。
活过两世,他从来都给人一种随遇而安、温吞懦弱的印象,极少有这么激烈地展示自己情绪的时候。
少昀猝不及防,本就重伤的后背和五脏六腑的剧痛令他一时窒息,死死咬着牙才没发出声音,用一种“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狠狠盯着王君。
半晌,他缓过一口气,厉声道:“你又发什么疯?难道你竟将我当成了别人?”
他闪电般一伸手,揪着王君的衣襟拖到眼前,几乎连鼻尖都要抵到一起,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好好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他自醒来后就几乎一直湮没在无数蜂拥而至的记忆里。那些早已遗失在漫长时光中的古老过往零落成无数星沙玉尘般的碎片,混乱,颠倒,交错,重叠,像是祖神羽化时那场漫天漫地的暴雪,铺天盖地降临在他神识中,甚至将他现有的记忆都冲得凌乱不堪。
除了那个隐隐约约踏着风雪远去的身影,和遥遥传来的那句“或者,孤也羽化了”,他几乎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头绪。
若非方才被君息惊扰而醒,他甚至有可能因重伤之下难以承受神识的冲击而当场灵力炸裂。如今虽然醒了,心智却仍是杂沓昏沉的。
却阴差阳错再次将他真正的身份遮掩过去。
君息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瞳里找出曾经涌动在那满身罪孽的人眼中的阴鸷、残忍、疯狂,却只看到滔天的怒火。
倘若眼前这人确然只是幻境中与前世那些恩怨无关的幻象,这倒像是他应有的反应。
倘若是那个追随而来的魔鬼,被他如此挑衅,纵然已经重伤将死,也绝不会这么温和地对他。
何况联系昏迷之前的那段,他的秘密既已暴露,以前世大祭司的做派,岂能容忍他重逢至今如此长久的欺骗,又岂能容忍他竟一直怀着暗|杀的心思潜伏在身侧?
莫非真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多了?这个少昀也许果然只是个幻象,问出几乎同样的话,只是明知必死,也想要个答案而已?
掌下的人却不管他在想什么,只暴怒地质问:“你到底将我当成了谁!说!”
王君又盯了他许久,终是先松了手,一把挥开他,淡淡道:“一个生死仇人而已。”
他不再管大祭司骤然的呆滞,起身站了片刻,像是借此将方才那个情绪激烈外露的君息又牢牢封在了温吞平和的壳子里,然后去搬动那些凌乱交错的石块。
天光能泄下来,顶上的石块应该不会太厚。
少昀恨怒地盯着他忙碌而虚弱的背影,见他一时不慎,前方石块松动,轰然砸下,然而因着失了修为,躲避不及,终是狠狠一咬牙,腾身而起,猛然将他拖到了一边。
这个人,就非得这么倔吗?!就不能向他服个软吗?!他纵然再恨再怒,又岂会拒绝他的示好?
一动之下,伤势剧痛。他面色更冷厉,冲口道:“亲我的时候怎么不倔了?!”
“!!!”君息面上遽然一红,紧接着又是一白,几乎以为那人此前是故意闭了心跳和气息,诈他来着,本能地想问“你怎么知道”。
话已经冲到嘴边,方才想起来,他昏迷之前好像并没有放开那人的唇舌。于是又咬着舌头,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狭小的空间里一时诡异地沉默。
王君忍下揍他的冲动,勉强镇定着,维持住面子,强行岔开话题:“我火毒发作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人在溶洞崩塌之时将他护在身下,说明当时至少还有意识。如果说这世间还有谁最清楚当时的情形,也就只剩眼前这人了。
少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却只丢给他一句“不知道”。
但他们不知道,宣武侯却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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