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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怎么会……”
他憔悴得让人讨厌。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在灯光下正正经经地观察他。过去即使在床上,出于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她羞于正视他,从未用心去看他。他的脸上撒落着几粒小红痘痘;粗大的毛孔象一个个针眼似地密布在鼻翼两侧,那针眼孔里正穿出细小的黑头儿;嘴唇厚实得令上方挺秀骨感的鼻子缺乏默契;眉和眼则一衣带水,相得益彰,互为一体。这个男人,一脸倦容的男人,其实再平凡不过,甚至没有任何抱负,充其量只是他的相貌还算俊朗,不似市井中人般粗陋委琐,但单凭这点也不足以让她和秀婧欲罢不能呀。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她们呢?或许是他抛出的爱情诱饵,说是诱饵太卑鄙了点,应该说成什么好呢?
遇上而已!有个念头从黑暗中浮出。好个遇上而已!
“你的声带还好没受到重创,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这期间,要多休息,不要勉强自己……”涟漪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的眼神让她受不了。
“对不起,因为我不够坚强……”他的手理顺着涟漪的头发。
“秀婧……她没事了。你见过她了吧。她是个聪慧、坚强的女子,适应能力很强。这么多年来,是我把她困住了,让她陷于我这口干井中,而无法面对外面的世界。只有我放手,甚至推她一把,她就会拥有更好的感情和未来。”清凌沉默良久,才斟酌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听起来好像他现在正拉着我往他那口干井里跳呢,而且那对我来说似乎还是一种恩赐呢,涟漪不快地想。再说,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秀婧决不会放手,为此,她甚至不惜放弃生命……生命,生命啊!
清凌好像洞悉了她的想法,“那次,是她一时冲动,本来只想做个动作吓唬吓唬我,没想到手一软便发生了意外,至今她还很后怕,不敢拿刀子呢。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还有就是,每个身陷其中的人怎么可能明了事理呢,只有跳出事外方能洞悉所有。等你养好病,我们暂时一块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清凌他无法抽身,又怎能看得清楚呢。涟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跳出事外,跳出事外……清凌当然很想跳出事外;他也许真的累了、倦了、厌烦了。他现在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因此,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捎上她,因为他害怕她离开了他而活不成。她现在竟成了他的一个责任。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最怕成为别人的包袱。
清凌慌忙用手去帮她揩,可眼泪还在一个劲地往下流,他的手根本无法阻断她的泪水。“我也很想哭……”
涟漪微微侧脸,贴在枕头上,略微发黄的白枕巾湿了一大片。清凌默然地把脸贴过来。涟漪骤然觉得,他又是她的了。我爱你,但是,这已不重要了……
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有了微微的笑意。可能上辈子我曾在沙漠里迷了路,快渴死了。恰巧清凌经过我身边,将珍贵的水给我喝了,因此救了我一条命。所以这辈子我必需还他以珍贵的水,这就是我的眼泪。……够了吗?我已经还完了吗?
晚上,熄灯以后,涟漪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根本无法入睡。体内的烧已彻底退去了,身体很清爽,如同快要被压垮的身体,突然间因撤去了所有的重量而变得轻飘起来。脑子也异常清醒而且不可遏止地兴奋着,思维游弋于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各个角落。
明天,后天……什么在前面等着我呢?抑或我将踯躅在何方?清凌让我等待,等待三人的死结因时间的磨蚀而自然脱开,这是不切实际的妄想。结果只会是三人困于死胡同当中,谁也动弹不得,空耗掉精力和大好时光。而现在,日子似乎溜得越来越快了;精力则越来越不济了。若要有所行动,该做什么才最好呢?去说服秀婧放弃,这几乎是不可能,一来我没有说服人的口才,二来理由并不充分;那么,只得我离开?又一次的感情剥离,虽然这一次出自自愿,但那种如同剜割掉一块血肉般淋漓的痛,我能承受吗?涟漪的心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我的灵魂是如此的虚弱,虚弱得要躲进爱中滋养;一旦失去爱的滋润,它会慢慢枯萎掉吗?难道我的灵魂要一辈子寄生在别人的爱中吗?不可以,绝不可以。要怎么样呢,又能么样呢?
何以会选择这个城市呢?好像当时的理由仅仅因为它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城市非常相像。自从那次自杀未遂后,心中仅存的一点对生活的希望也破灭了,她觉得已然放弃自己了。她到处漂泊,不是因为喜欢漂泊,而恰恰是不喜欢到达的地方。每到一地,她都会拖着简单的行李在车站附近的大街上转一圈。每个地方大同小异,无非是人多,还有沿街写着各种名号的商铺多,多得厌烦极了。她便又回到车站,踏上下一列即将开出的列车,目的地在哪里都无所谓。期间,她没有任何的想法,当同行的人问她要去哪里时,她一脸的茫然:终点站。她只有坐在行进的火车上,才有一点点正活着的感觉。
有一次,浑然不觉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只感到全身骨头都快散架,撑不下去了,而终点站还不知在多远的前方候着。经过一个稍大一点的车站,涟漪怅然地随着人流下了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下车,只是脑袋里杵着“非下车不可”这个念头。她照例在车站附近转悠,正值春夏交替的时节,明媚的阳光在空气中翻炒出以植物为原料的香味。对涟漪来说,这种混杂的香味,就象很久没有翻动过,压在箱底的旧衣物,有朝一日拿出来时的那股有些陈旧了的曾经熟悉的味道,亲切又温馨。那一年和父亲正是闻吸着这种味道回到城里的,那是她少年时最快乐的一天,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而充满美好憧憬的新世界。这种味道年复一年地,季节性地回来。不管父亲在身边,还是后来不在身边,它给她带来愉快的慰藉。直到她离开那座城市,那种味道和对父亲的依恋才被她扔进了梦里,而且越来越淡薄了。
涟漪兴奋地流连其中,(她已很久不知兴奋是何感觉了。)不知不觉走出很远。当她意识到时,竟寻不着回车站的路了。她仓皇四顾,蓦然,一条两旁栽种着粗壮槐树的浓荫小道跳入她的眼帘;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朝旁侧目,一排排整齐的青砖片瓦式的低矮平房出现在小道的一旁。天啊,我这是在哪儿呀!她不由地叫出声来。难道回到了父亲的城市而不自知?她赶忙拉住一个行人问,答案令她错愕;又连问了几个行人,她才死心。不是父亲所在的城市,可是怎么会如此像呢,就像回到十多年前,她和父亲刚刚才搬进去住似的。她小心翼翼走近它,才发觉,物相似,人全非,恍若隔了几代光景。她在路边坐了很久,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拖着行李箱的陌生人;更有好事的阿姨上前询问是否投奔亲戚不遇,她可以帮忙打听。那带有浓厚方言的普通话听起来怪怪的,而且很累人。反正车站也一时找不着了,不如就此先在这里找个旅馆住下来吧,也可以好好梳洗梳洗了,她对自己说。这一住,就是三年多了,因为她发现身处的这座城市,无论从规模还是布局甚至自然环境都和父亲所在的那个城市极为相似。而且,除了感情外,她在这里过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第三年春夏交替之时,就是那种混杂的清香味又一次回来之时,她才和清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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