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不朽

　　沈峤见崔不去和凤宵一起回来心中诧异，他听崔不去描述那夜情景，还以为两人已经闹翻了，现在看他们言笑晏晏，只当少年心性，这是又和好了。凤、崔二人无意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透漏给他人，言谈之间极为克制，似是萍水相逢，落落大方，让人不禁感叹英雄出少年。

　　同是年少成名，李青鱼就没有他俩的花花肠子，他只专心于武道一途，却非不懂人情世故，至少比起常年不下山，与世隔绝的沈峤来说，更有常识。他欣赏后者才德兼备，想与沈峤共论剑道，但李青鱼也知道场合不对，只与沈峤约好改日再续。李青鱼在此地已经住了月余，对这里十分了解，他为沈峤带路，两人来到前院便分开入座。

　　以沈峤的身份，和与秦双含的渊源，苏家不敢慢待，把他的座席安排在了左手边的第一位。左为尊，这边席位上坐得多是皇室宗亲，朝中显贵，身份不凡之人。

　　坐在他右侧的就是随国公普六茹坚，作为太子岳父，宇文赟倒台后，他的地位却没受到任何波及，几日前周帝为了施恩，更是让他把女儿接回府中，妻子独孤氏见爱女无恙，喜极而泣，满府上下都叩谢陛下皇恩浩荡，据说宇文邕听此消息十分满意。

　　普六茹坚举止有度，谈吐风趣，精通诗文，对佛道之言也专研颇深，年轻时更学人游荡江湖，见识不浅，沈峤与他交谈不由生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凤、崔二人分别坐在他们的下首边 ，时不时的说上几句，四人间的气氛熟络融洽。

　　待到清都公主再次相邀，普六茹坚便调侃道：“能让清都公主折节下交，放眼京城也没几个，说出去得有多少人欣羡？”

　　沈峤：“普六茹兄见笑了。”

　　凤宵一脸好奇：“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真不知何人能得沈掌教青眼。”

　　崔不去瞪了这朵夹竹桃精一眼，就会欺负老实人，若非场合不对，他非要让凤宵见识一下什么叫做说话的艺术，这可是他在晏宗主那偷学来的，保管能教他重新做人。

　　除了对上晏无师，沈峤在多数时都心平气和，凤宵的打趣他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笑道：“贫道一心修行，不恋红尘，恐怕要让凤郎君失望了。”

　　“我听说道家修行颇为玄妙，更能算命卜卦，观风望气，能看出一个人的福祸凶吉来，这是真的吗?能不能……”

　　“云天，别胡说。”普六茹坚连忙打断凤宵的话，又对沈峤连声致歉：“小孩子不知轻重，还请沈掌教见谅。”

　　命理之言若在别处自是不打紧的，只会被当成朋友间的玩笑，信或不信都看个人，可这里是国都长安，沈峤更是执道门牛耳，他若回答有，凭宇文邕那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认为沈峤要以玄门学说左右朝局。

　　可沈峤要是回答不懂，这就是给他人掣肘自己的机会，须知，道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进退两难，简直和宇文赟问出的三教的高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若非普六茹坚知道凤宵性情磊落，都要以为他和前太子是一伙的了。

　　凤宵问出这句话后也后悔了，他就是看不惯崔不去成天师兄最好，师兄最棒，像是抱窝的老母鸡在护小鸡仔，他想看看沈峤何德何能，值得那人为其诸般谋算，顶着崔不去杀人的目光，凤宵硬是没说出道歉的话来。

　　沈峤心有玲珑，他已看出凤宵并非心怀歹意，想是与自家师弟颇为投缘，只是不知如何表达，少年人的意气之争，在他看来倒是很有几分可爱之处。

　　他拦下崔不去要说的话，平和道：“普六茹兄不必紧张，我知凤郎君没有恶意，只是少年人好奇心重而已。”他说着对凤宵轻轻一笑，继续道：“命理之说玄之又玄，晦涩难懂，所以世人才会把它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在道门这是每个道士的必修课程，但又很少有人能将其运用自如。”

　　齐王来到近前问道：“这是为何？”

　　宇文宪离他们不远，凤宵说话时又未顾及旁人，周围的人此时都在竖着耳朵听呢。齐王本是过来解围的，没想到却被沈峤的一番话给勾起了好奇心。

　　“既然诸位想听，那贫道就略略说说罢。”沈峤理了理思绪道：“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比如出身困苦，身上就会留下劳作的痕迹，生活富足则会受到更多的教育，言谈举止皆会泄露一个人的所处的环境。

　　而要预测一个人的凶吉祸福，则是看他的性格和为人处世，性格平和之人自然就会少结仇怨，若家风清正也不会有积年旧怨，这样的人家，若非怀璧其罪，大多都能平安顺遂。反之则凶险难料。”

　　众人听得入迷，忽听一声：“如此说来岂非人人都会算命了？”

　　沈峤一看此人好似在哪见过，见其他人也赞同的点头，又道：“观风望气易学难精，我方才之言只是理论可行，实际若真给人测算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毕竟人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那就没有那种玄妙非常的卜卦方式了吗？”碧霞宗同属道门却只修武艺，范元白还对算学抱有幻想。

　　沈峤肯定道：“有。”

　　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沈峤却露出了怀念之色：“算学高深者，对人对事的把握，不仅要有眼力和经验，自身武学的境界也要达到天人合一，与万物相容，此境界者眼中的世界与我们是不一样的，所谓看风水，望清气，只有在他们眼中才能看到万物之气。”

　　心思伶俐之人，见沈峤面带思念，就知道他所说为真，众所周知世间唯二飞升者，就是祁凤阁和陶弘景。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听见了道门不传之秘，在也无人关心命理的真假与否了。

　　待人群散去后，普六茹坚长舒一口气，对沈峤道：“还好沈掌教稳得住，不然今天可就出了大篓子了。”

　　沈峤淡笑道：“有些事情藏着捂着，才会让人觉得神秘莫测，说开了就没什么可好奇的了。”

　　凤宵对沈峤道歉后，就开始哄崔不去，在许下一系列不平等的条件后，崔不去终于肯给了他一个好脸色，至于暗地里记没记仇，那肯定是记了的。

　　“沈掌教不是天人，所以也是看不到气的了？”凤宵这回可是纯纯的好奇，没有其他心思。

　　却听崔不去怒声道：“你哪那来那么多好奇心，没完了是吧。”

　　嘚，刚哄好的，又怒了，凤宵恨不得回到前一秒，捂住自己的嘴。

　　沈峤见众人又有围过来的趋势，连普六茹坚都一脸好奇的看着他，肯定道：“我未入天人之境，看不到。”以沈峤的品格，他说这句话所有人皆未怀疑。

　　见厅内众人又开始聊其他话题，沈峤暗自苦笑，他骗人了，他确实卡在与道相和之境久矣，不过他还有祁凤阁所传的“虚天秘法”。他在伪天人的状态下，确实能看见天地之气，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动用“虚天秘法”一瞬，就会跌出伪天人之态。

　　但就这一瞬间，加上他在虚无道界学过的望气术，便能看到很多了，比如他在普六茹坚身上隐隐看见的蛟龙腾飞之像。

　　这说明对方有望一争九五之位，可是时至乱世，群龙四起，有夺位之像的人不在少数，普六茹坚也只是有些特别而已。

　　他与对方君子之交，普六茹坚的为人他也看出了一二，能力才学一样都不缺，既有文人爱惜羽毛的特点，也有武人仗义执言的侠气。若机会摆在眼前，他也不会放过，时机未到亦不会汲汲营营追寻缥缈的虚妄。

　　沈峤觉得他这种心态很好，但自己还是会选择支持周帝。这不光是宇文邕的施政方针和他心意，也因为普六茹坚的气运已是腾飞之像，若他为帝一统中原，必会进入飞龙在天，一招不慎就会转为亢龙有悔，恐会是个短命的王朝，到时山河破碎，百姓又会受苦受难。所以，他虽与普六茹坚一见如故，看好的却还是宇文邕。

　　不过，若是换成晏无师，他恐怕会与普六茹坚更合拍一些，盖因晏无师与周帝都是性格强势之人，即使两人惺惺相惜，相处时也难免磕绊，这点有惧内之名的普六茹坚就很能屈能伸。

　　何况晏无师可不会顾忌他人感受，王朝的存续，蝼蚁的死活皆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我飞升后，哪管洪水滔天，真真是潇洒之极，也无情之极。

　　随着前世记忆的复苏，沈峤对晏无师的滤镜一层一层的被剥下，他已经能正视此人好与坏。前世今生，他对自己的影响都很深，可以说自己的思考方式与他一脉相承，彼此了解，而现在，他们之间也渐渐生出分歧来。

　　不知未来他们会走向何方，只愿即便不能做朋友，也不要做敌人才好。

　　[此时宾客已陆续到齐，席上济济一堂，高朋满座，时下民风开放，每人各据一案，男女宾却可同屋，只是厅堂中间摆上一面小屏风，以作象征性隔开，女客那边自有苏威妻子照料，苏母秦老夫人高坐主位，左右下首分别是苏威苏樵两兄弟，侍女捧着美酒佳肴流水般奉上，一时间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席间乐师鼓瑟吹箫，舞姬着华裳翩翩起舞，女子身姿曼妙婀娜，襟飘带舞，宛若天人下凡，鲜花临道，这种神圣无邪之中又带着不自觉魅惑的舞蹈，迥异于时兴的胡舞和戎舞，也与南朝“低鬟转面掩双袖，玉钗浮动秋风生”的乐舞不同，在座宾客耳目一新，纷纷叫好，酒过三巡，有些平日喜好舞蹈的客人，还大声击节伴奏起来。

　　普六茹坚见沈峤看得有趣，便顺口解说：“这种舞曲叫《小天》，传自龟兹，龟兹人崇佛，龟兹亡后，乐曲传至中原，是以这曲子里也带着佛门色彩。”

　　沈峤恍然笑道：“莫怪这些乐姬袒肩露脐，首饰繁多，原来是龟兹风格！”

　　普六茹坚亦笑：“正是。”

　　客主融融之时，便有一名仆从自门外匆匆而入，小跑至苏威旁边耳语一阵，苏威脸色微变，作了个手势。

　　伴随一声悠长金鸣，舞蹈骤停，乐曲消失，宾客们仿佛从无边无际的极乐世界中回过神来，都不解地望着主人家。]

　　苏威起身拱手道：“北牧左贤王昆邪协来使贺寿，诸位还请稍待片刻。”

　　他又回身吩咐下人准备座席，本人却并没有出门迎接的打算，北牧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双方已是处在要撕破脸皮的阶段了，自己只要礼数不失，让人挑不出错来即可，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可一点武功都不会，别被人抓去做人质才好。

　　下人刚备好席位，门外便传来朗笑声：“寿宴已开，是本王来得迟了，美阳县公可不要见怪。”

　　进来的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人狂野中带着三分贵气，高眉深目，皮肤黝黑，金银相配，正是昆邪。

　　在他右侧落后两步的是他的师兄段文鸯，此人身形高大，络腮胡子，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侵略性极强，一股剽悍之气笼罩其身。

　　普六茹坚咦了一下，小声道：“此人神采充盈，怕是先天高手，我在长安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沈峤为他解释道：“此人名叫段文鸯，是狐鹿估入室弟子，其武功更胜昆邪一筹。”

　　苏威虚虚的行了一礼：“来者是客，左贤王若有余暇，不如一并入座。”

　　昆邪却笑道：“且不忙入座，我此番前来，另有一事，想请教秦老夫人。”

　　苏威早知道他们是来找茬的，面容一肃道：“左贤王请讲。”

　　段文鸯：“秦老夫人，有人托我捎来问候，他让我问您，是否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在北牧王庭苦苦等待的故人？”

　　秦双含面不改色，淡淡道：“怎么，狐鹿估自己不敢进中原，倒是派了你们两个毛孩子来当先锋，这格调可不高啊。”

　　苏老夫人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愕哗然，没想到一个深闺妇人竟能和域外第一高手扯上关系，那些心思本来就不正的，脑中已经开始想入非非，只要出了这个门，秦双含与狐鹿估的二三事必会传得满京城都是。

　　见对方不按常理出牌，昆邪顿时敛了笑容：“老夫人这是供认不讳了。”

　　秦双含站在上首，连眼皮都没抬：“供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必在打什么机锋，昆邪直接道：“那就请老夫人交出我们北牧圣物，金花戒指罢。”

　　苏樵见两人气势汹汹而来，一副吃定了苏府的样子，心中恼怒又怕母亲吃亏，冷哼道：“谁人不知金花戒指是狐鹿估战败的象征，当年应悔峰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了祁道尊，你跑我苏府讨要，难不成是打不过沈掌教，便来欺软怕硬，当我苏府无人不成。”

　　这番话一次性嘲讽了俩，战败的耻辱会深深的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可谓是一碰就疼，昆邪看苏樵的脸色已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气氛渐渐紧张，按照之前的约定，沈峤并未立即出手，北牧不可能指望他们二人就能成事，必定还有后手。

　　李青鱼怕师兄吃亏，提剑走到苏樵的身侧，直直的看向段文鸯，邀战之意明显。

　　昆邪冷笑一声：“早就听闻纯阳观清城双壁的大名，年纪轻轻武功便已入一流之列，今日便让我们兄弟二人来会一会这道门第二。”

　　无论何时，昆邪都不忘了出言挑拨，可见阴谋诡计早已浸入其骨血。

　　李青鱼安稳如山，淡淡道：“这里场地小，施展不开，咱们出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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