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罪

　　星际203年，我所在的地区在网络上被评为全星系最混乱的地区。δ14就是这么个又脏又乱又差的小星球，南2区更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无人管区域。
　　就像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就住在罗马，地狱无门你偏行，而我就生在地狱。
　　我的朋友去世了。
　　我唯一，唯一的挚友。
　　狭小的房间连阳光都很难透进来，杂物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我躺在床上，灰暗的天花板掉了几块皮，我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他的死太蹊跷了。
　　想在这样的区域生存下来，没有十二成的经验加油滑是过于困难的。而我们竟然就这样相互支撑着，在这片烂泥里沉浮。
　　我们从不招摇出头，只是每天捡捡面包屑的小老鼠，怎么就被人盯上了呢？
　　我想不通。
　　我住在路边一栋破败矮楼的阁楼上，隔着一条街，还有很多和我住的这栋楼呈复制粘贴形态的陈旧住房，背对着我家，面朝这一排房子，从右数第三栋的地下室U01，就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
　　也是我见他最后一面的地方。
　　他躺在床上，表情平和，神态自若，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我怎么也叫不醒他。
　　他什么也没留下，遗书，语音，字条，我翻遍了他的手机企图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无功而返。哪怕他写过一句话，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我现在都能接受这个结果，可他没有，一个字都没有。他曾经和我约好，等钱攒够了，我们俩就一起离开这里，离开δ14，这是我们的长期目标。他前两天还突然和我说，一定要找个机会，我们一起看次日出。我们像是昼伏夜出的老鼠，晚上最为活跃，经常一觉睡到大中午，谁没事干看什么日出啊，况且我们这烂地方的日出，也不好看啊。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早起一次看个日出也没什么，难得嘛。这是我们最近的短期目标。这样一个无论长短期都有愿望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离开了呢？
　　我恨我自己太笨，找不到一点线索。
　　我找不到没关系，我可以请人帮我找。他不在了，我们攒着的出走钱似乎也失去了用途，不知道有没有赏金猎人看得上我的这一点微薄佣金，帮我找到真相。
　　果然，发出之后如石沉大海，一个多月都没有一点回响。
　　“叮咚～”这提示音我都几乎忘却了，它才姗姗来迟。
　　就他了。
　　暗红色的飞船落在有点像垃圾场的停飞区，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下来。
　　“赏金猎人萨维奇，接受你的委托。”
　　看起来还有点靠谱，我这个薪水能雇到这样的人我是没想到的，从他的资料看，作为杀手，打手，保镖，私家侦探，甚至从外貌来看作为假扮男友，都能拿到十分可观的佣金。他没有急着问我情况，而是略带犹豫地开口：“呃，不好意思啊，你们这还有比这里再干净一点的停飞区吗？”
　　我们这里环境确实很恶劣，三步就能踢到一个易拉罐，五步一个啤酒瓶，地面上的污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四处还隐隐约约飘着infinite烟丝燃尽残留的气味。这个停飞区地面上都没什么杂物，周围还有一圈象征性的绿化，说来寒碜，已经是我们这里很洁净的地方了。
　　我向他耸耸肩，做了个自以为无奈的表情：“呃，这里...确实已经是最干净的地方了。”
　　他有些为难的模样，正在摸头沉思的时候，被冷不丁吓了一跳：“去现场吧。”
　　“你怎么下来了？”
　　“不然呢？”说话的是一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子，头发略长，看着年龄在二十上下，他的长相让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惊为天人，我见过的长得最俊美的男女都在我们区北面那晚上五光十色的建筑左右，但他们和他相比都太胭脂俗粉了些。让我感觉，我的这位赏金猎人如果是为了他而要找片干净地方确实是第一要务，不然他是准备在烂泥里栽白莲花吗？只可惜我们这里确实完完全全是一滩烂泥，没有干净地儿，倒也是为难他。
　　想着我已经开始替我们这片破地方羞愧起来，脸也不禁红了，“抱歉啊，我们这地方就是......”
　　但那个男孩却比我想象得接受得要快：“嗯，带路吧。”
　　到底谁是赏金猎人？
　　那个先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的男人，也就是我在网上雇用的，叫萨维奇的人看出了我的疑惑，笑到：“我小助理。”
　　要走进地下室，得先经过一楼客厅，几个壮汉叼着烟在打牌，剩菜剩饭四处乱放，看到我进来，其中一个冷哼一声：“晦气，有什么好查的，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吧。”我不去理会他，那些人的抬起头后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我的身后，神情也变得别有意味起来：“哟，真会挑人啊。小美人，陪哥哥们玩玩怎么......”
　　走在最后的萨维奇默默掏出枪，微笑着看向几个人，他们自讨没趣，扭回头继续打牌。
　　通往地下室的楼道里没有灯，只能借着客厅的灯光向下走，越走潮湿的水汽味就越发浓重。
　　又来到了这里，我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为了保护现场，我几乎没有移动任何物品的位置，除了带走了他。他已经变成了一方小小的盒子，住在我的桌子上。两三个月没来，薄薄的灰尘罩了一层，像是给一切都蒙上了黑纱。
　　“出事那天，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凌晨的时候他在我家和我道别——我们经常如此，在我家里吃夜宵，然后他回家睡觉。第二天我就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了，刚开始以为他是多睡了会或者是没看手机，到晚上还没回应我，我就到他家里，推开门，就......”想到那天的场景，我的嗓子莫名地开始酸涩起来，发不出声音。
　　大约为了顾及我的情绪，两人暂时没再问我什么，而是开始观察起整个房间。萨维奇的操作似乎很专业，又给我增添了一些希望。
　　他们几乎把破烂的小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每一处都拍了照片，甚至床底下的几只蟑螂和一只老鼠尸体也没放过。
　　“抱歉，请问他的手机还在吗？可以让我们调查一下吗？”
　　我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好的，你们查吧。不过我翻过一遍，什么都没有，他把手机里很多信息都删了，备忘录啊相册啊什么的。”萨维奇接过手机，递给了旁边的人。那个男生操作得很熟练，眼睛快速扫视着屏幕，屏幕上的字倒映在他黑色的瞳孔上，泛着森森的冷意。
　　我想说话，不知道如何开口：“呃...那个怎么称呼你呢？”
　　“小明。”他头也不抬，“叫我小明就好。”
　　“呃...那个，小明，你看出什么了吗？”我试探性地问问，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男孩给我一种疏远感，我不自觉地就小心翼翼起来。
　　“嗯......”他还在快速翻看着，“暂时似乎没有。不过他那天有三个未知号码的通话记录，你查过吗？”
　　我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我看看...我感觉有可能是广告或者是什么兼职店的老板吧。我当时倒是没往下细查，我现在打打看。”这或许是什么我当时没在意的重要线索，我立刻走出房间，走到公用阳台上打电话。
　　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紧紧抓着，沿着电磁波，企图找到关于他死亡的一点点讯息。
　　“没有。”我打完电话，更加失落了，头也没力气抬，拖着两条腿走回来，“三个我都问过了，两个广告，一个是他打工地方那天和他搭班的临时工。”
　　“好的。”小明没有多说什么。
　　调查陷入了僵局。没有任何线索了。和我那时候一样。
　　萨维奇见状，拍拍我的肩：“好，那你先休息吧。我们先去这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明天联系你。”
　　我点点头，小明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瞳漆黑如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忙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他摇头，轻轻说到，“没有。”
　　“那我们先走了啊，你也注意点。”萨维奇和小明一起离开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帮助我找到我朋友的死因，于是我悄悄跟在两人身后。鬼鬼祟祟地跟踪着，关注他们的调查进度。
　　他们先是去了周边的一些小店，我们那时候也常去，我之前也问过无数遍了，果不其然，他们也和那时的我一样，无功而返。
　　夜幕降临，斑斓的灯光逐渐亮起，激起人们躁动的神经。
　　“吃什么？”萨维奇问。
　　“想吃你做的。”
　　这个高个子大男人竟然真的走进超市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样左挑右捡买了些菜，两人又一起走回了飞船里。
　　虽然是个简单的小飞船，可是里面的环境比我们那合租房实在好太多了。灯光明亮不死白，温柔地洒满整个舱体，家具简约干净，里面虽然堆了些杂物，但只是增加了些生活气息，不显杂乱。
　　男人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而小明则打开电脑不知道在敲打些什么。
　　“过来吃饭。”萨维奇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餐桌。我趴在外面，看到一些色泽鲜亮的菜肴。有糖醋肉，糖色均匀，泛着晶亮的光；有烤鸡腿，肉已经被拆了下来，又嫩又多汁；芦笋交叉地摆放，还挺好看；还有蔬菜沙拉，能看出来都是挑了蔬菜比较新鲜的部分，而我只能拼命嗅着鼻子，吃一点香味进去。
　　小明合上电脑，走过去，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先夹起一块肉尝了尝，“还行。”
　　萨维奇撇嘴：“嘴不要太刁，小心饿死。”
　　小明笑了：“没说你做的不好。”哦，懂了，我们这菜质量不行。说完他坐了下来，又夹了一大块鸡腿肉丢进萨维奇碗里。
　　萨维奇不知道为什么笑得灿烂得不得了，压制了几次扬起的嘴角都没成功。
　　桌上的菜看上去就好好吃啊，我都快要流口水了。但是又吃不着，我舔舔嘴唇，摸摸我瘪瘪的肚子以表安慰。
　　好温馨啊，我莫名地想着。这样的场景，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是与我和朋友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氛围，像是有天在快餐店里一起吃炸鸡的一对青年男女，还有我透过一楼窗户看到的正在吃饭的三口之家，总之会让我感到一阵异样的暖流，却又说不上来缘由。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家吧。窄小的脏乱房间，仅仅是个遮蔽风雨的住所罢了。关于亲生父母的记忆我是一点没有，大约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们分别了，所以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温暖。
　　“有头绪吗？”萨维奇问。
　　“......”小明短暂沉默了一会，“再看看吧。”
　　像打哑谜一样，说得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查出什么来了还是没有？我急得恨
　　不得跳进去质问他们，但还是咬牙忍住了。
　　两人又聊了些有点没的，最后收拾收拾残羹冷炙，倒进垃圾桶，萨维奇把这些都提了出来，统统扔进附近的垃圾处理区。
　　我远远地躲到暗处看着，直到萨维奇走回去关上门才走出来。
　　路灯灯光有些昏暗，投射出我的影子，影子摇摇晃晃，想要去哪里似的。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了那里。
　　垃圾桶前面。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找到工作没钱吃饭的时候，我和他也会这样，一起偷偷半夜翻垃圾桶，但都是尽量捡些方便的东西，面包饼干干粮什么的还有便宜营养液。
　　黑色的垃圾袋还停留在最上面，我伸出手把它拎起来，飞速地溜走了。
　　感觉跑得足够远了，我才停下脚步，靠在脏不拉几的墙壁上，瘫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颤抖着打开了袋子。
　　饭菜还带着一点余温，我捧着袋子，把碎肉叼进嘴里，剩下的酱汁和饭一起团了团，一并吸进嘴里，包得满嘴都是。费劲吧啦地把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了下去，我抬起头，雾蒙蒙的天空只能依稀辨别出几颗星星，让我险些怀疑自己得了白内障。
　　吃饱了，我把垃圾袋往旁边一扔，里面的鸡骨头砸到了一个空空的易拉罐，发出“铛”一声响，我抹抹嘴拍拍屁股，回我自己那去了。
　　第二天，他们两人和我联系，“今天能重现你们往常的生活吗？就和平时一样就好。我们跟在你后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好。”
　　于是我又回去睡觉了。睡到下午三点二十八。
　　去便利店，买点最便宜的东西填个肚子。
　　去打工的场子蹲着，看看今天招不招人。
　　有老主顾来了，向我招了招手，今天有活干了，酒吧端酒扫地去了。
　　下午没什么人，就洗杯子擦杯子放杯子，卸货，分类摆放，擦擦桌子，扫扫地。
　　老板就叼根烟在旁边指挥，还时不时嫌弃一下，说，太慢了，太乱了，机器保准比你们做得好，你们也就胜在便宜和多功能了，不然买他得买好几个机器，洗碗机扫地机卸货机，贵，也差点儿意思。
　　天一黑灯一亮，这里就成主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人视野都在晃动。
　　我的班凌晨3点结束，我拖着混乱疲惫的身躯，来一点夜宵，吃完回去倒头就睡。
　　第二天再来。
　　无非也就是那些人。周围几家店的老板，卖便宜货的店员，周围的合租住户......
　　他们就这样看了三天，表情一天比一天凝重。
　　“查到什么了吗？”我问。
　　两人摇头。虽然很难过，但也在情理之中，我也只能接受。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他和别人结下梁子了，但是我不知道，然后那人杀了他之后假装无事掩盖过去了？”我抱着手臂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明天我们再仔细询问一下吧。”
　　“好的，这几天跟着我作息都不正常了吧，你们今天早点休息吧，谢谢你们了。”
　　今天......他们会吃什么呢？好奇心和怪异的欲望驱使着我再一次爬到小飞船上，透过侧边的小窗户窥见里面的风景。
　　煎三文鱼，黑椒牛仔骨，白灼西蓝花，还有小青菜，菜的品质已经是我们区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而我只能继续对那看着就很美味的菜吞咽口水抵饿。
　　一如既往地，打包垃圾，萨维奇出门。
　　今天却有些不同。
　　小明从背后抱住了萨维奇，萨维奇身形一滞，转过身去看向他，“怎么了？”
　　“今天......”小明眨着眼睛，“今天......好不好嘛？”
　　听得我又是一头雾水，但是小明做出拥抱这样亲昵的举动已经出乎了我的预料，这是什么意思？
　　萨维奇讪笑着，打开门去扔垃圾了。
　　小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电脑，就等着他回来。
　　我对这件事的好奇一时间超过了去捡剩饭的想法，于是我缩了缩身体，仍然趴在船体上，尽量躲避萨维奇的视线。
　　萨维奇一回来，小明就站起身：“我去洗澡了。”
　　萨维奇也变得奇怪起来，在小明去洗澡的这段期间，他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在房间里打转，又无所事事般到处收拾些有的没的。我不禁疑惑，这两人到底在干什么？
　　小明出来了，到萨维奇去洗澡了。
　　萨维奇走出门，小明难得露出了甜甜的笑，萨维奇眼神也是一动，忍不住弯下了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什么？！我差点惊掉了下巴，大脑好像也停止转动了，两人...这么亲密的吗？
　　小明顺势勾住了萨维奇的脖颈，两人嘴唇相贴。
　　惊得我差点从船上摔下去。
　　两人在接吻。
　　萨维奇抱住小明，一把就把他托了起来，小明虽然算是瘦削身材，但好歹也是个身量不算小的男生，萨维奇就这么轻而易举而又熟练地把他抱了起来。
　　两人一路吻到了沙发上。
　　夏季的热风把我的脸也吹热了，感觉浑身都有点燥热。
　　我似乎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两人深吻了好久，好像要把对方拆吃入腹的缠绵。我不能理解，这是在干嘛啊，有这必要吗？两人一直在慢慢地亲吻，拥抱，耳鬓厮磨，时间长到我开始怀疑萨维奇是不是不行。
　　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他很行。
　　等到月亮高悬的时候，我终于得以验证我的猜想。
　　结果我是等得手臂腿脚都被蚂蚁来回爬了两三遍似的难受，支棱着像几条木头一样僵硬，几乎无法动弹的时候，两人才堪堪结束。还是小明喘着气说“够了...真的够了，受不了了......”萨维奇才慢慢收敛起来。
　　两人如胶似漆般黏在一起，还是又亲又抱的。
　　我浑身烧得慌，动了动快要僵死的胳膊腿，悄悄跳了下来。
　　我早已没有吃任何东西的心思，一种别样的情绪占据了我，我握紧了手机，没有朝住所走。
　　路上，刚才的那些画面总是不断在头脑里闪现，小明精瘦又白皙的双腿圈在萨维奇的腰间，摇摇晃晃，一起一伏，让我也在其中摇荡。
　　平时处变不惊表情冷淡的小明那时也会面泛红潮，眼神迷离，眼睛离不开萨维奇。而萨维奇也一样，一改平时轻松阳光的形象，把小明抱得紧紧的，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紧绷的后背肌肉，充满了占有欲。
　　想着走着，我路过一家虚拟体验馆，我思考了一下，还是走开了，差点意思。
　　我走到了一家小店前，深吸一口气，拉开玻璃门。大堂里的灯光不算太明亮，有些微妙的氛围，我点开一个屏幕，犹豫了很久，选了一个，付款取卡上楼。
　　刷开房门，里面的人已经在等我了，女人有一头黑色长发，宛如海藻般绵延，皮肤白嫩，身形纤细娇弱。脸蛋略显扁平，嘴唇涂得鲜红。这个价格，已经很不错了。
　　我带着一路上积攒而来的燥热走向她，坐到了床边。
　　“坐上来。”我假装冷静到。
　　女人乖顺地坐了上来。我托起她雪白的大腿，闭上了眼睛。
　　她甜腻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皱了皱眉，“别捏着嗓子。”
　　画面仍在不断播放，我努力让自己沉浸，刺激虽有，却感觉不得其所。
　　为什么...我思索着...亲吻，也这么舒服吗？
　　想着，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揽过她的头，再闭上眼，与她嘴唇相触，柔软，但也仅限于此。
　　欲望驱使着我完成所有的一切，然后回归虚无。
　　如果一切只是因为激素的作用，生命的意义到底在于什么？在浩瀚的星海里我不过渺小的一点，存在又是为何？我为什么会出现？未来又会去向何方？一切物种的命运又会如何发展？
　　我躺在床上，没想明白，爬起来洗了个澡，看了看仍在床上的女人，又觉乏味，最终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头脑混乱，终于在看见天际一道白的时候合上了眼睛。再次睁眼已是下午朗日当空。
　　我和两人又见了面。还是那个房间。
　　“对不起。”小明一改往日淡漠的神情，黑色的眼瞳里带着罕见的真诚歉意。
　　我歪头，流露出一点失落，“啊...果然查不出来吗...没事的，没关系，我也做好这种准备了，这几天......”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的眼睛被他所牵制，“对不起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哎，该怎么称呼您呢，老鼠先生？”
　　一瞬间，仿佛五雷轰顶，视线失去焦点，一切声音也都化为嗡鸣。
　　“说什么呢......”我的声音小得好像在和自己说话。
　　“果然......”萨维奇轻轻拍了一下手唤回我的思绪，“其实这两天我们两个人一直都在观察，想通过你的日常行为判断你到底是不是，结果你猜怎么着？”
　　萨维奇苦笑了一下：“我们看不出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么释然，大概也已经猜到你朋友去世的原因了吧？在你知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小明神色回复了正常，“那三个陌生来电，真的如你所说，都是广告和同事吗？”
　　我沉默。
　　“其实，不幸地，我以前曾经在罗幻工作过一段时间，ROB集团官方使用的电话号码我是有印象的。即使不细查，我也知道这个电话的特殊性。”小明继续说到，“你其实也怀疑过吧，从前一些不明所以的记忆也让你困惑吧。”
　　“你们两个大约是他们前段时间背地里做人鼠记忆交换时的试验体，也许是你们一开始还没能和人的思维契合，他们以为试验失败了，也就放任不管了，把你们随意抛弃在了这里。没想到你们存活了，也逐渐适应了一切。”
　　“抱歉，虽然这样说也许会让你感到不适，但目前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如果你仔细看一下床下的那只老鼠的尸体，掀起尾巴，会发现尾巴上是有一小串编号的印记的。”
　　“我想，你的朋友，大概在试验结束之后，是比你更早清醒过来的，他心中那个疑惑，或许比你的更加浓重——终于这一天，他忍受不住煎熬，打通了他能想到的、可能能进行这种操作的公司的电话。”
　　是的。
　　我按下通话键。
　　“您好，罗幻科技竭诚为您服务。业务咨询请按1，订单预约请按2，订单查询请按3，售后服务请按4......”
　　太阳照在我的手上，身上，发热发烫，我呆呆地听着自动语音循环到第三遍，挂断了电话，转身走回那个房间，“没有。”
　　“他大概咨询了那个编号的含义。当时也许查不出任何结果，但未解决的问题，人工智能将会层层上报。”
　　“有时候，心里已经有了预期结果，没必要再亲耳听说一遍了。他大概也后悔了，直接去问了，被发现了会被怎么处理？”
　　是啊，我一时间像是被抽走了魂，动弹不得。
　　实话说，虽然这么自我形容过，但我本身对这种生物也是厌恶的，见到它们只会觉得肮脏混乱。在意识到那一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生理性地想要呕吐：开什么玩笑，我明明是个有思想的......
　　是啊，我只是，借了别人的大脑，拥有了能够形成思维的基础硬件。
　　要是让人知道，在臭水沟里乱爬的老鼠，其实也能和他们一样生活，该是个多么爆炸性的新闻啊。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湿润了，可是......
　　如果有机会，老鼠也会想看日出啊。
　　“他没有格式化手机，只是删了一些日常记录，我想，是因为他以为你会离开，然后担心那些顺着线索找过来要处理他的人发现你吧。”
　　“这里只有一只老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另一只......”小明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沉重地点点头：“我想看一眼。”
　　“或许你可以在我们那个停飞区的绿化带里找一找。”
　　我笑了，笑得时候咸涩的眼泪流进嘴里，我知道自己很狼狈，但是我控制不住。
　　“再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吧，这个事件从上报到真正知情者那里，经过他们多次会议讨论，再到派人找你们——你们大概是‘黑户’吧，又在管理最混乱的地区，大概确实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应该也快了。”
　　“小乌鸦，”靠近门口的萨维奇开口了，“我听到动静了，真是说到就到啊。”
　　血液猛地一下冲上头脑，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趴到床下，扒拉出他们放回原位的老鼠尸体，不，我挚友的躯体，激起了一阵灰尘，我被呛得直咳嗽，动作也没停，把僵硬的身体小心地放进上衣口袋里，打开门，冲了出去。
　　楼梯口果然有一群衣着统一的黑衣人，他们正想问我什么，我大力把他们拨开，三步并作两步往上冲。
　　“什么人啊...真奇怪......”
　　冲出大门后我也不敢松懈，而是发了疯似的继续向前跑。我跑啊跑，跑到腿都麻了。虽然完全不知道要去哪。
　　真像个四处逃窜的老鼠啊。
　　我转进一个巷口，扶着墙大口喘气，汗珠啪嗒啪嗒砸到地上，很少这么极限地运动，我浑身都要虚脱了，大脑也缺氧，不知道该往哪去，仅仅是凭着求生的直觉逃离。
　　一抬头，我大脑一片空白，他们开着车眼看着就要冲过来了。
　　我一拍脑袋，果然脑子不好使，两条腿怎么跑过四个轮子......
　　但也不能束手就擒吧，老鼠还会咬人呢！
　　我转身跑进一家最近的商店里，直接往后台里面冲，一把钻进仓库，爬上纸箱小山，打开顶上的小窗户，我已经听见商店里店员的呼喊，黑衣人们匆匆的脚步声，我眼睛一闭，一只手护着口袋，往下跳去。
　　很疼，地上也很脏，手也蹭破了皮，一时间的激动让我忘却了疼痛，我费劲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巷子深处。
　　动静声逐渐远去，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躲在不知名仓库后门边。
　　大概还是斗不过他们的吧，我绝望地想。
　　是的，他们最终还是出现了。
　　只要堵住这一片区的每一个出口，逐渐减小范围，像个收缩球一样，慢慢缩小，我就被困住了，瓮中捉鳖。
　　我把手揣在口袋里，摸了摸他已经干冷的毛发。
　　对不起。
　　没想到萨维奇和小明正好此时也匆匆赶来，我苦笑：“你们很厉害，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不用管我了。”
　　一个黑衣人说：“一起配合调查。”
　　还没等我说什么，小明就喘着气开口：“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接着对一个黑衣说：“稍等一下可以吗？”
　　黑衣人冷漠，当然不会等待，而是准备把我们抓起来带走，萨维奇几乎是同时和他们掏出了枪，“别动。”
　　“本来准备自己打电话给他的，现在只好拜托你们了，让杰弗逊接电话。”小明神色一凛，气场让我都为之一震。
　　那些人一瞬间也不自觉想低头听令，而后才看着他的年轻模样缓过来，以为他在强装镇定，嗤笑了两声。
　　小明倒也没真的想靠他们打电话，不过争取了些时间，此刻他缓缓举起手机，打开免提：“杰弗逊。”
　　“你怎么这时候找我？”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收到消息了吧？养的老鼠都跑了。看来早人没有教好你怎么处理实试验废鼠啊。”
　　“啊...你在啊。”那人语气突然有点心虚了，“是之前的试验...我后来没......”
　　“我知道。”小明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被你的人围住了，让他们走，我来处理。”
　　“好，马上。”
　　也就一两分钟之后，黑衣人的头领就接到了电话。他们一声不敢吭，又迅速离开了。
　　解...解决了？这两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还不等我惊讶完，恐惧已经蔓延到全身：他们...和这些人，是一伙的吧？还是要把我处理掉吧......试验废鼠罢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怨愤，我想起抱着还有余温的残羹剩饭那天的月亮，想起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洁白的躯体......
　　“亏我这么信任你们...甚至...有点喜欢......”最后声音已经细如蚊蝇。
　　“你快走吧，迈斯先生。”萨维奇说到。
　　我猛的地抬起头。
　　“要不是调查到了，完全认不出来呢。”萨维奇微笑着解释，“况且，我从不认为，我有权利去决定任何生命的去留。”
　　“老鼠...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吗？”不知为何，话语中带着颤抖。
　　说其实也没错，我要是人，在家里遇到一只老鼠，早就拿着拖鞋扔过去了。
　　“其实...啊怎么说呢，太复杂了，有时候我也说不清。”他摸摸脑袋，“原则上是这样的，但根据食物链生态链什么的，不进行杀戮似乎又是不可能的...我很难解释，可是...至少这一次，我觉得，因为各种原因而站在这里的你，不应该被他们带走。”
　　“哦对了，他的话你也别在意，”萨维奇又拍了拍小明，“用他之前说过的话来说就是，当他不说人话的时候，就是在用新的语言系统和那些非人的人物交流，这样他们可能才会放手，你别放在心上。快走吧。”
　　我被今天的一系列事情清空了头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我楞楞地点点头，“谢谢你们...哦对了，赏金......”
　　“那不是你们攒着离开这里的钱吗？我不收，你拿着用好了。”
　　“啊？”赏金猎人不收钱？还没等我消化完，两人已经转头离开了，留给我的只有背影与夕阳。
　　我追上去，不死心地问：“为什么？那我到底算什么？能算是...人吗？”
　　萨维奇回头，昏黄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柔和而宁静：“哦，你这可算是一个很深刻的哲学问题呢，我不敢回答，但我只能说......”他顿了顿，“当你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大概已经离理想的答案不远了吧？”
　　我停下了脚步，心里的阴霾似乎终于消散，说不上来的清爽洗净了全身，污浊空气在吸入肺里之后都变得清洁起来。此前的恐慌也好，无法言说的困惑也罢，都在此刻隐去。我深吸一口气，握住了还在口袋里的他。
　　我唯一，唯一的挚友啊。
　　两人已经渐行渐远，依稀听见聊天的声音。
　　“这一单又没有钱...你这赏金猎人还不如不干......”
　　“哈哈，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话说你这样没问题吗？”
　　“没事，这一次也算凑巧，毕竟不是每次都能这样解决问题的，比如...哎算了，你别扯开话题，你诚实地告诉我，你不会除了我那一单和抓我的那一次以外，就没拿到过钱吧？”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说什么呢......”
　　“那说来还都是我给你送的钱......”
　　“不不不，早知道的话，那次的钱，我宁愿死也不想赚......”
　　声音越来越小，难以听清，我也理解不了，只是目送着两人离开，消失在视野里。
　　我转过身，准备回到住所，收拾收拾，带着他一起，完成我们曾经的愿望。
　　明天，要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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