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

　　谢北辰胸前两处伤，一处横着划过，一处纵向刺入。血流了不少，但算不得重。

　　他自然明白事情没完，仅这两处伤绝平不了风清晏心中恨意。这小东西向来记仇，吃不得半点亏。彼时尹墨的下场他也是看见了的，临死前还被他挑了手筋脚筋。此次他伤他可比尹墨下手重得多，于是谢北辰只沉默着由风清晏给他上药，等后招。

　　如他所言，风清晏想怎样都可以，他都接着。

　　风清晏将他带回自己住处，替他止血后取了金疮药往伤处抹，全程无话。

　　谢北辰静静看着他的脸，目不转睛，仿佛想将这近一年分别所欠的注视都看回来。风清晏如今的五官与过去相比，似是完全长开了一般，由狡黠灵动的少年变成俊美如画的青年。眉似烟，低垂的桃花眸在略暗的灯火映照下显得讳莫如深，睫毛轻颤在净白的颊上投下分明的影，俊挺的鼻梁拉伸了面部线条，薄唇抿出一条不悦的线。

　　那夜，他吻过的是这唇。当时竟没觉出异样，也是他大意。谢北辰默默想着，不自觉地抬手以拇指压在他唇间。

　　风清晏立即挡开他手腕，面色冷然如霜。

　　谢北辰苦笑片刻，见伤已处置完毕便合拢身上衣襟，叹了一气说：“我知你心中还有气，倒不必顾虑。尽管来就是，我接得住。”

　　“算了吧。”风清晏在盆中净了手，收拾着沾血的细布和药瓶，“没什么好计较了，你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若还有点人性，替我守着身份秘密就算偿我了。”

　　谢北辰脸色一变，起身拉住他手臂，道：“风清晏！”

　　“谢北辰，我不想再沾人间情事，且你我本也没什么未来。待天下定，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你也一样。你我能同行的时间并不长，不必再纠缠不清。”风清晏语气平而缓，并非气话。

　　“我没有非走不可的路，只要我想，哪条路都走得。”

　　风清晏闻言便笑了，说：“靖王已在张罗你的婚事了，燕定侯。”

　　谢北辰顿时一怔，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只不过眼下你戏没演完，他不好明着办。”风清晏收了药箱，拿过那包绿豆糕就着茶水吃起来，“待南都事了便会赐婚。你不必在我这耽误工夫，且走你自己该走的路。”

　　“除了你，我不会同任何人成婚。”谢北辰语气淡淡，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闲谈一般说着。

　　风清晏往嘴里塞点心的手便顿了顿，片刻后嗤笑一声：“那你这辈子都成不了婚。”

　　“我不在乎。”谢北辰道。

　　见他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风清晏也懒得再劝，“下月初我去南都。”

　　谢北辰一把握住他手腕，眼中顿时怒火弥漫。

　　“姜太公钓鱼不一定钓得到，我去赶赶鱼。”风清晏抽回手腕，端起茶杯饮茶，仿佛没看见他眼中怒意。

　　“谢沅叫你去的？”

　　“我自己请旨去的。”风清晏继续吃绿豆糕，“总比留在这里，替他参谋哪家女儿适合做燕定候夫人要有趣些。”

　　谢北辰顿时一鲠，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他爹气死。他在这绞尽脑汁挽回挚爱，他爹在后面铆足了劲扯后腿。

　　“南熏，若你是韩茂忠，可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谢北辰试图劝阻他。

　　风清晏呵呵一笑，道：“燕定候记性似是不大好，下官莫怀安。”

　　他去南都本也不为韩茂忠，就是不想看见谢北辰罢了，于是风清晏根本不接他这茬。

　　吃完了一盒绿豆糕，似是有些意犹未尽没大饱，风清晏伸舌舔了舔指尖沾着的点心碎屑。那舌小巧，带着艳艳的红，透着水光划过葱白指尖，卷起几点粉绿的碎屑收回口中。

　　谢北辰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好吃？”

　　风清晏顿了顿，略迟疑道：“尚可。”

　　话音刚落，谢北辰的唇已压过来，后脑被他以手扣住，侵入的舌带着酒味，卷起他的舌便吸入自己口中，将舌尖沾着的点心碎屑尽数舔了去。

　　风清晏没什么反应，只垂眸由他吻着，不回应也不推拒，仿佛他的吻已激不起他半点波澜。

　　谢北辰放开他时，他甚至还浅笑了一下，那笑容中的不屑与自嘲让谢北辰无奈。他便知风清晏还在拧巴。心中有些憋屈，风清晏这是在要求他即便在梦中也不能肆意发泄对他的不满。

　　“谢北辰，你说的没错。这世间风情万千，确实不至于一盏青灯送一生晨昏。”风清晏举起手，指尖抵在谢北辰心脏处，低垂的眸中带着郁色，他缓缓说道：

　　“你这盏灯，于我而言已经灭了。梦也好醒也好，总归是你……亲手掐灭的。”

　　*** ***

　　灭了就再点！

　　谢北辰默默想着，他点得燃第一次就能点燃第二次。自然会比第一次困难，但那又何妨，他有的是时间。十三州已归故土，他平生夙愿已了。他没兴趣坐拥天下，那是谢沅的事，有空便替他爹打几仗，没空就拉倒。

　　紧了紧腰后的皮鞭，谢北辰刚过寅时便来到承德殿门前，恭敬地请季总管代为通传。

　　燕定候那谦恭正经的内敛姿态季总管从未见过，一时惶恐竟觉得要出大事，连滚带爬地进殿将谢沅唤起床。昨夜谢沅看奏折看到很晚，便直接宿在承德殿。这才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多一点就被谢北辰吵醒，谢沅的心情不太美妙。

　　季总管将燕定候引入殿内，躬身后退着出来时，抬眼便看见他后腰上别着皮鞭，顿时心中一凛，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出门后将殿门仔细关紧，一点缝隙都没留，并亲自守在门前不准任何人打扰。

　　果然，片刻后便听见殿内传来瓷器被狠掷在地上的声音，发出清脆碎响。

　　承德殿门前值守的两个小太监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立即就要推门进去收拾，被季总管抬手拦住。

　　“想活命就滚远点。”季总管挥手赶他俩离开。

　　谢沅在殿中发出怒吼，季总管不太敢听，便跟着站远了些，他也不想死。

　　然后便是鞭子狠抽在人身上和落在地面的声响，轻重缓急不一，伴随谢沅的怒吼谩骂。燕定候挨着鞭子却一点声音都未发出。谢沅足足抽了半个时辰，直到快早朝殿内才安静下来。

　　又过了片刻，燕定候开门出来，淌着冷汗的脸上已是一片惨白，唇边却带着一抹笑。

　　“季总管，靖王身体不适，早朝怕是去不了。劳驾通传一声，今日罢朝。”谢北辰缓声说着，抬手按在季总管肩上，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季总管，可听见什么了？”

　　季总管的冷汗立即渗出额角，脑袋摇成拨浪鼓，连连摆手说自己刚来什么都没听见。

　　“多谢。”谢北辰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份情，我记下了。”

　　……不是，他是真没听见。

　　季总管看着燕定候血肉模糊的后背，碎裂的衣衫上有粘稠的血水不停地往下滴，露出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着，显然极疼。

　　“哎，燕定候你这是……来人来人，快扶侯爷回府。”季总管急忙招呼小太监过来。

　　“不必。”谢北辰摆摆手，说：“去请御医给靖王瞧瞧，大约需要开些平心静气的方子。有劳了。”

　　说完，谢北辰将那沾血的鞭子塞回后腰，若无其事地走了，身后滴落一路鲜红。

　　趁着天色未亮，谢北辰直接去了风清晏的住处，正巧赶上将人拦在门口。

　　“今日罢朝，不必去了。”

　　谢北辰缓步走向站在门阶上正在关门的风清晏。

　　俊雅，清濯，风姿卓绝，仅这样被他平静无波地回望一眼，谢北辰已涌上满心欢喜，爱意在血肉中沸腾，滚出灼烫的温度。

　　“……何事？”风清晏老远就闻到血腥味，以为街角猪肉摊在备货，他的鼻子分辨不出太远的血腥味是人是猪。

　　谢北辰低头轻笑着，缓步拾阶而上，抬手将风清晏抱在怀中，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肩上。

　　“南熏，我好爱你啊。”谢北辰在他耳边喃喃说道，然后便昏睡过去。

　　风清晏一惊，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衫被血水浸得濡湿，一抚便是满掌血迹。他蹙眉将人扶回了屋，放在床榻上趴着。

　　他的药箱是专为这人备的么？

　　搬入这座小院至今也只动过两次药箱，两次都为他。

　　风清晏看见他后腰别着带血的皮鞭，心中隐约猜到他可能与谢沅起了很大争执，就算要演父子不睦的戏码也不至于演这么真。

　　他小心翼翼剪开谢北辰后背衣衫，便见满背错落鞭痕，一条叠一条地深深印在肌肤上，渗出的血珠汇集成细流滑去腰际，在腰带处凝成一条血线。严刑逼供也不见得能打这么狠，这是在往死里抽，可见谢沅是气急了。

　　究竟发生何事，气得连早朝都罢了。

　　风清晏褪去他上身衣衫，只见肩上和手臂也尽是鞭痕，简直无一寸肌肤完好。他一时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便先打来热水洗去那快要凝固的血迹，足清了三盆水才勉强将血迹清干净。洒上金创药后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伤太密集，一触便要出血。

　　于是风清晏便任他光着膀子晾在那，等药粉干透再行包扎。

　　三瓶金创药全部用光，人长得太高大也不是好事，费药。

　　风清晏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当他揣着新买的金疮药走出药铺，看见十几铁甲候在门口时，已什么都明白了。

　　“莫大人，王上急召。”季总管恭敬拱手道，“请莫大人立即随小人入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