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云哉拽着我的手大步跨进少林寺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才学走路的时候，踉跄茫然地跟着。迫切要问的问题似乎因为莫名的脸热而融化了，分解成一个个组不成意义的笔画。

　　半分钟前，我以为他会假装不认识我，或者至少也要眼神复杂地问一句“你怎么来了？”可他没有，在我连回答都想好的时候，他凝视我片刻，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就往回走。

　　方才还在同我说话的守门弟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我也同样瞪大了眼睛看向云哉。

　　他低着眼，帽檐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紧抿，眉头锁着，却不到生气的程度，更像是陷入了某种解不开的难题。手上的力道不容抗拒，将我往前带。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但我在震惊中感受到了罕有的坚定，仿佛他不再是我熟知的那个对人情退避不谈的出家人了。

　　我跟着他穿过没什么人的修炼场，进了佛堂——我后来才知道，那该叫“大雄宝殿”。殿前端坐着一尊似乎撑起了整个建筑的大佛，周围坐着一圈神态各异的菩萨之类，我都不太认得。但是他们神态各异，有的笑着有的肃穆，却都目光下视，看着忽然闯入的我和云哉。

　　天不亮的大殿中没有别人，甚至修炼场上、方才路过的梅花桩上，也没有特别勤奋的弟子赶着这么早的时候起来练功。我后来才问到，这一天的云哉之所以起得早，其实是准备去江南完成一件先前被委派的任务。

　　可这时他停下来后，松开我的手，依然一声不吭。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哪怕是核桃，有道缝我也能猜出里面的好坏，可这个人半点心思都不放出来。他是只藏进壳里的金蝉。

　　等他坦诚什么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于是我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他不擅长主动开口，却很少不回答，哪怕总是答非所问：“我需要一个警示，”他抬起头，“神佛在上。”

　　“所以呢？”我烦于他的不知所云，心想，不是应该他来问我问题吗？问我怎么来了，然后我再质问他写的牌子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再解释……叹了叹气，我决定撇开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我看向他，问：“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

　　他竟然说：“知道。”顿了顿又说，“所以我带你来这里。”

　　我差点咬了舌头，下一句话又卡在喉咙里，想了想才说：“我看见你写的牌子了。”

　　他终于不再看着佛像，转身看向我，仅看着我，眼中平静。

　　他问：“写的什么？”

　　“……我负如来。”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不是……”

　　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吗！

　　他微微笑了，目光垂着看我，等我的回答。他的睫毛很长，低眼的时候仿佛给眼睛拉上了帘子，外人无论如何也窥不进心去。

　　我说：“我要知道，我今儿就不来这一趟了！”

　　他摇摇头：“你要是知道，你才会来。”

　　某句心知肚明的话仿佛成了一句谁都不愿提的忌讳，被抛来抛去，无数的不安与不确定在每一次的对话里翻着倍地增长，我攥着手，心在短暂的沉默里怦怦跳着。

　　我说：“这儿又没别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猜得出，僧人犯戒都是罪过，负了神佛，酒肉血、私欲爱，样样沾不得——你不说，我永远不确定。”

　　他笑了笑，说：“怎么没别人呢？”

　　我噎了噎，正以为有人偷听偷看，随后反应过来他是指周围的这些菩萨、佛像。

　　我愤怒于他的重点偏离，咬着牙说：“我又不信这个。”

　　他忽然说：“昭昭。”

　　我愣一愣，他这么叫我的次数好像不超过三次。于是也不生气了，抿了抿唇，安静等着他的下文。

　　“你觉得最有可能的答案是什么？”他问，“如果我有罪过，最可能是因为什么？”

　　我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上来了。让这个人坦诚说话真是比让我背大悲咒还困难，左右猜不到他的意思，我索性抛了个最忌讳的答案。

　　虽然这是我最开始就想说的。

　　我冷冷道：“你喜欢我。”

　　殿中寂静，我的话虽然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听不见的道理。他仿佛终于等到了什么，肩头松了松。他仍然看着我，眼中隐约有我带着点戾气的样子，静了两秒，三秒，渐渐印刻着。

　　然后他笑了笑，说：“是。”

　　声音比我的还大一些。

　　我在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里失了声音，愕然看着他。静默两秒，殿堂外忽然响起撞钟的声音，轰然一声，仿佛决堤的洪水，从高山俯冲进门内，醍醐灌顶，震得人从头顶麻到脚跟。

　　高台坐落的各方佛像似乎在这一瞬都被唤醒了，随着钟鸣的余音细微振动起来，产生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奇异共鸣，震落了一些粉灰。我忽然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定眼看着云哉，看见他眼中纯粹的坚定；看见他身后原来也立着一尊菩萨——这一尊的表情是严肃的，嘴角平静地端着，手中行礼，低眼凝视着我们。我从中窥见一份无端的诘责。

　　殿里充斥着冗长的余音，低闷的音浪如同有着隐藏的力量，藏着一只写满了谨言慎行的手，要将我向远处推去。

　　但我走近一步。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带我来这个地方，为什么非要引着我问出那个出格的问题，又要由他接应。我说：“这儿无数双眼睛看着呢，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第二声钟鸣震荡进来，在起先最猛烈的音浪铺散开之后，他在余音里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向我递过来。

　　他说：“我初入少林时听过一个故事，说佛祖释迦牟尼在经过长达六年的苦行后，在菩提树下静思，却惹来魔王的阻挠。魔王以权欲、以财宝、以美色来引诱佛祖，佛祖皆不为所动。”

　　“后来佛祖降魔成道，降伏了所有的妖魔与业障，世人唾骂后者，赞颂前者。”他顿了顿，道，“昭昭，我是个骨子里相信因果的人，虽然我不是佛祖，你也不是妖魔，但是于信仰这一层，我不希望你担上骂名。”

　　方才他答“是”的时候我还只觉得震动，这时候眼泪却落下来了。我忽然醒悟过来他的选择需要摒弃多少东西，就如同当年的释迦牟尼，倘若他从魔王假扮的美人手中接过一颗葡萄，六年的苦行将毁于一旦，后人会说魔王本身是一场修行，而惋惜或斥责释迦牟尼的不坚定。

　　可云哉他不坚定吗？在回答我之前，他的身前有无数条路，可他步履从容地走向了最暗的一条。我若是一件恶，他则是坚定地从恶如流的人。

　　又一道钟声响起时，受震的佛像落了些细小的灰。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出家人不打诳语。原来他每走前一步，后路便坍塌了，容不得后退与反悔。

　　他说：“此一日，神佛在上，都看得清楚，是我带你入的少林，引你出言不逊。”他笑了笑，“其实你走的那天说得挺对的，是我先招惹的你。”

　　我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定定看着他，眼泪聚在下巴尖底下，无声地坠落。他脸上从容，似乎至此只是做了个很寻常的决定，手仍然端着，掌心朝上，静了两秒，说：“将手给我。”

　　我这会儿倒是十分犹豫了，好半天才慢腾腾地把手举上来，将要碰到时，被他很快地握住了。从前并不是没有这样和他相握过手，只是都远不如这一回的意义重大。

　　他肩头沉了沉，竟像是松了口气，手中握紧了些，带着点笑意地叹道：“这算是……佛祖引诱魔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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