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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噶尔10
万人膜拜的昆仑悬圃,对曾去过四方之城的问天来说,有些不堪回首。因为身负火灵,不谙世道,一路便灾祸连连,所以那一次的行程,给初出茅庐的他留下太多的恶梦。特别是在朱雀城里箭毒攻心,灵力枯竭,得若木之花护佑方起死回生。回想那,着实是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奇迹。到如今,父母依然身陷昆仑巅,为昆仑圣裔所挟,无论愿不愿意,那一片天空,便从此成了自己魂牵梦绕的地方。除此之外,烛龙城也装在心里无法割舍,没有火灵珠,烛龙城迟早一片颓败。四龙有恩于己,他们心底的渴求,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袖手旁观。
九爷当即宣布成立教坊,自任掌教与阿訇,没有田产,没有清真寺,只有即将被清廷宣布为贼匪的区区八百教众。问天暗暗替九爷捏一把汗,作为一方教坊之长,这么多教众的吃喝拉撒睡迫在眼前,当中有许多的亡命之徒,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喜怒不测、性情无常,在居无定所、穿无足衣、食不饱腹的情形下,要他们长久像公蜂一样,在教坊这蜂巢里安心落窝,难度不小。何况,教坊还无一座清真寺,当游魂需要停泊靠岸休憩,却连避风挡雨的礼拜寺都没有,这无疑将会招致非议,流失教徒。在藏番,喇嘛成群,他们可以忍受雄峰一般的生活,那是因为有寺庙这样的蜂巢为他们超度灵魂。回疆寺院同样重要,教徒们忏悔心灵的地方,心所向往,必不可少。
其实问天心里清楚,以九爷天命之年,何须心血来潮、硬撑江湖。他在清廷眼里是无恶不作铮铮铁骨的悍匪,但教坊里的兄弟,都视他为生命中最为耀眼的指示灯。他不作为,不救苦难教众于水火,不扛起抵抗剥夺压迫的大旗,放眼回疆,还真是无人敢为。但九爷此刻以掌教自居,可谓一穷二白、捉襟见肘,问天就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一定得陪他共度难关。
九爷吩咐所有教众剪发蓄须,把自个儿衣服拾掇干净。让一干人煮食劳众,一干人分发鸟铳钢刀,推举数个头人,各领一队,以备战时之需。八百教众,分成四队,马匹均分,兵械各半。一头人见问天狼人模样,迟疑半响忍不住感叹道:“你这相貌生得生猛,我长这般大,头一遭见识,挺能吓唬人的,不嫌弃,就跟我吧!”
问天也不气恼,自噱道:“物以稀为贵,我这模样,还是留给白爷做护卫才不至于浪费。”
那头人一愣,自知没趣,就低声嘟囔着走开。
荒野上黄羊成群,不多时,几声铳响,五六只黄羊被打死抬回来。在土坑上支起大锅,生火造饭,烩着野菜,最后终于做出几大锅黄灿灿的羊肉抓饭。分到每人竹碗里的饭食尽管不多,那色香味却是久违的,很多教众闻闻尝尝,又尝尝闻闻,末了,又将竹碗舔个干尽,没吃饱,但都掩不住一脸的满足。
“兄弟们先担待着,好日子在后头!”九爷以碗代酒,乐此不疲地抚慰,“我白彥虎发誓,三月内,让你们丰衣足食!”
附和叫好之后,有人哄笑:“我还想妻妾成群,子嗣满堂。”
九爷见怪不怪,笑答道:“很好,这才像个有血性的巴郎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怎能让膝下荒凉呢?放心,跟着我白彥虎,成家立业,梦想不会久远。”
九爷所言非虚,他能在玄冥城买下二百个孵化器,维系数十人的鸟铳马队,没有庞大的财富做后盾,恐难想象。问天清楚记得,在玄冥城剑锋,九爷打发给守卒阿卡姆的财物即是金条,种种迹象显示,九爷确实生财有道,只要他愿意,天降横财不是不可能。
午时,朔风渐缓,淡淡的云雾里,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九爷集合队伍,开始撤出库区。沿据说是疏勒河走出一炮台,问天便惊觉喀什噶尔方向的天空腾起黄霾。凭直觉,那尘幕不像沙暴,不似卷云,有点邪气,有些诡异。
心有不祥,问天不敢怠慢,撵上九爷,毕恭毕敬鞠了一躬:“白爷,观天象,祸事将至,还是避避为好。”
问天心跳不止,探询九爷沧桑而坚毅的神色,才发觉,九爷那锐利的目光渐渐和缓。
“你叫什么名字?”九爷凝目一刻,绵绵开口相问,“我发觉你有一阵了```````”
问天已然心乱,低眉一瞬,慌忙答道:“您叫我小龙好了!”
九爷不语。旁边一位三十岁的头人立即反驳:“你是何人,妖言惑众,信口开河,小心宰了你!”
头人肥头大耳,膀粗腰圆,手里一柄鬼头刀,乍看之下,甚是震慑。
问天冷眼一瞥,轻轻嗤笑。担心九爷不听劝阻,只好编出谎言:“我为大和卓马化形嫡传弟子,师父隐居昆仑悬圃玄冥城,遣我游走回疆。观测天象这等小事怎会难倒我。”
问天所言不虚,在玄冥城,马化形说过此话,那时,虽心有所动,但问天并未应承。
马化形在回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很少。更甚的是,前些年就盛传马化形已归天,问天自诩为他的弟子,无不叫人生疑。
当下,头人反唇相讥:“你若是马化形大和卓的弟子,我就是昆仑圣裔的弟子!”说完,一双粗臂展开,生生拿捏过来。
问天毫不避让,对方凛足蛮力,不料,被问天轻轻一推,摔出丈远。再爬起来时,已羞愧难当了。
九爷愕然之后,面露赞许:“好,小龙,大和卓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他老人家久不露面,难道真的是归隐了吗?”
“回白爷!大和卓确有苦修隐匿之心。他曾对我讲,置身玄冥城,主要是担心昆仑悬圃玄冥城里的冷血人及史前巨兽蠢蠢欲动,遗祸回疆,他与玄冥城主豌豆有交情,那里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九爷点点头:“大和卓尽管双目失明,胸襟还如此广阔,着实令人感佩。想那玄冥城里的蛇妖,无恶不作,嗜血回疆不少人畜,说白了,那是个善恶共生之地。只有将那里的邪恶清除,玄冥城才正真成为福地。”
问天以笑应之:“白爷,玄冥城只是昆仑悬圃四门之一。说到底,欲正欲邪,全取决于昆仑圣裔```````”
话到一半,问天蓦然感觉到数里外一阵急促的马蹄,抬眸一望,那方空际,有微尘漫霄。
“有马队来了,白爷!”
“一定是官兵!”九爷脸色微变,“该来的还是要来,准备迎敌!”
问天毫不奇怪,白彥虎率众起事,杀戮朝廷官兵的消息早不胫而走,清廷发兵讨伐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
九爷招呼教众避入河床边的胡杨林,埋伏就位。
杨林深深,新绿舔枝,无边无际。微风扫过树梢,春意盎然,婆娑如海。胡杨皆为天然,自生到死,从无人问津。回疆酷暑严冬,干涸少雨,唯独胡杨钟爱这片贫瘠的土地,且一旦生长就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这样的古林,幽冥莫测,比起险隘栈道都要令人颤栗。
在九爷身边,问天陪伴在侧,远方数十匹俊逸未至,他便将那些跃然在马背的人辨认了出来。
“不是官兵,白爷!”问天舒缓道,“有二三十人,鸟铳在身。”
九爷淡淡一笑,安抚好其他人,独自带问天两手空空迎出胡杨林。未几,那马队如一团尘龙磅礴而来,在两人面前戛然就止。扬尘中,众人纷纷下马,直奔九爷。
竟是教坊族人马十四、及马步山、马步海、阿桂他们。一年未见,意外重逢在荒野,九爷喜不自胜,与每位族人来个开怀拥抱,一时,欢声笑语在河畔边激荡开去。
马十四与马步山、马步海过来打招呼,问天面毛轻舒,心却是无比动容。这些族人,个个如兄如父,五年前,仅差之毫厘就在鬼门关一去不返了。而今见他们安然如昔,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感怀。
问天无言伫立,此时的他,容颜非昔,故人相见不相认,恍识如初。
这一年来,九爷为湘儿所挟持,生死不明,马十四始终未作放弃,领一帮兄弟教众四处打听,千方百计欲救出掌教九爷,在他们眼里,九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那白彥虎挂上钩。
“我那仇家后人湘儿所言非虚,白彥虎就是我!”事到如今,九爷也没了任何忌讳,“众位弟兄一直为我白彦虎劳苦奔波、出生入死,本就生愧,我若再讳莫如深,就更对不住大家!”
话一经口,除了问天,所有人还是微感意外,马十四拱手称道:“九爷主事漠边教坊多年,一向宽厚待人、重情重义,你就是为朝廷缉拿的白彥虎,我们也会一心相随,绝无二异。”
猎户阿桂道:“今晨,喀什汉城回城就遍传,白彥虎夜袭官兵,率众举事,我们就猜出个七七八八,知道极可能是九爷您所为,于是,我们一边打探消息,一边马不停蹄赶过来。”
忆起往事,马步山愤然:“清廷暴虐,鱼肉民众,搜刮民脂民膏,实在可恨。我们漠边教坊颠沛流离,沦落漠盗,不都是那官吏、伯克、巴依所逼。今儿,九爷你揭竿而起,痛戳朝廷,真是大快人心。我等把白彥虎大旗一扛,打回喀什噶尔,攻城掠池去!”
九爷面色微蹙,若有所思。
马十四一旁提醒:“官兵正往这里赶来,听说有三千人马,由喀什噶尔回城司迪壳伯克率领。据说,参赞奎英下令,对今晨起衅之人,按逆匪行事,不论男女,不论老幼,就地正法,即予骈诛。”
“以回制回!”九爷岿然不动,嘴角尽是冷笑。
马十四又道:“喀什噶尔汉城也在出动,那守备何步云将率汉族兵卒接应在后,也许会迂回包抄,想把我们困死在此。”
“林子这么大,就他们那些鸟兵能困住咱?”马步山不以为然,奚落道。
闻言,九爷颔之一笑,沉毅道:“大敌当前,无需惶恐,也不可大意。毕竟,官府人多势众,兵强马壮,与他们正面交锋,乃下下策。这胡杨林已然迷宫,我们可诱敌深入,击中优势兵力逐一歼灭。或者,在夜间,我们可偷袭军营,令其四面楚歌,不堪袭扰下而罢兵休戈。”
问天在旁听了许久,终忍不住插话道:“白爷讲的固然不错,但这些都是力敌之法,伤人伤己,最好不用或少用,如果能巧施计谋,智取敌手,岂不更妙。”
九爷虽点头称是,却又苦于无计可施而皱褶眉头。
一阵狂风吹来,堤畔的林涛,沙沙一片长嘶。
马十四开口一刹,问天就知道,他心底一直期待的一个悬念即将有了答案。
“九爷,昨夜里,我从汉城兵营里掳走了守备何步云的幼崽,必要时,可以用来当退兵的筹码。”
果然是马十四趁湘儿追撵自己之时,掳走了天儿。问天暗惊,他们空手而来,不知将那天儿藏匿何处。想起湘儿六岁时被九爷掳来回疆,受尽的那离别凄寒,至今如刀刻斧凿般令她痛彻心扉,问天就萦怀同情。天儿更小,母子俩的境遇竟是如此地相像,湘儿肝肠寸断不说,自己都觉得不胜凄侧。
九爷夸赞道:“这倒是制约那女魔头的好办法!她木灵无边,少有敌手,一年前用木灵将我困束,投监拘役,因一时不能确定我是否为白彥虎而难下杀手,不然,我此刻哪能站在这儿。这个女魔头,竟心存妇人之仁。”
问天心里暗道:“干爹,那湘儿哪里是女魔头啊,她当年若不是为了救你的儿子问天,怎会吞噬木灵珠。再说,你杀了他爹,掳她至回疆,她却对你慎之又慎。这样的女魔头,哪里有啊!”
九爷自是难辨是非。问天不由得苦叹,自己与湘儿的种种往事,九爷一个局外人,他哪里洞察得这些。
河湾的白沙滩,旋风里的一注孤尘高耸百丈。它倏东倏西,徘徊在河床,俯视两岸的杨林,将冬季的枯叶卷飞上天,似乎在告诉此地的教众,这里即是鏖战之场。
九爷最忧心兵刃粮草,便把这项重任交予马十四:“无论如何,你都要想方设法筹措来千人的粮食,兵器缺口也很大,买不来鸟铳,长矛大刀也行。总之,一切谨言慎行,避人耳目。”
马十四在教坊里素来勇智过人,九爷不在的时日,教坊事务多由他来担当。趋利避害、酌情考量,也只有他方能胜任燃眉之急的事。
“放心吧,九爷!咱又不是抢粮盗畜,怎会办理不善。”事不宜迟,马十四边说边招呼十个教众上马,一声道别,便匆匆驰离。
“十四!”九爷想起什么,高呼道,“记得那棵歪脖子胡杨吗?挖地六尺就是了!”
“知``````道``````”马十四应着,催马而去的身形渐行渐远。
一般人听不懂的话,问天却明白,漠边教坊五年前那次大漠探宝之路,终有所斩获。歪脖子胡杨树下,几乎用生命换来的财富即将重启天日。只是那时,广袤的回疆,一场怎样的浩劫如这萧瑟的季风扫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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