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依山尽

　　“好了，若水这就帮你离开，不过陆伽衣，她现在真的要留下了。”慕城心存感激，但她不相信班若水。
　　“你放心，她死不了。你不是一心想告诉她小山的事吗？我帮你，让她彻底死心，好随你去。”班若水从不为难慕城公主，爱屋及乌，她想要陆伽衣为她效命，他就帮她。哪怕因此和教主闹翻，他也在所不惜。更何况没有慕城公主，天沙族人怎么会这么快就开始搬迁呢。
　　“你怎么帮？”慕城问。
　　“你快点走吧，我不会骗你的。”若水将陆伽衣推回牢中，锁上牢门。目光柔如水望向慕城说：“明天，如她所愿。”

　　“快走吧，她现在死不了，再不走我们就危险了。”魅女可不想为了陆伽衣丢了自己的性命。
　　“好，陆伽衣，明天子时，我在忘桑田等你。你若不来，我定亲自取回你的命。”这是慕城公主最后的让步。
　　班若水第二天早上以调查陆伽衣为由将她带到穹庐船窟。他转动隐蔽的开关，壁画后出现一间暗阁。班若水让她躲进去，告诉她不要说话。

　　“小山，你还记得谷桑田的故事嘛？”班若水让他看壁画穹庐船。
　　“记得，你还没说完。讲到了诸葛流沙和他一起来敦煌。”小山回答，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在脸上，若水自认城府颇深，但他的这个徒弟，青出于蓝啊。
　　“你眼前的壁画——穹庐船就是他画去的，船夫斗恶鬼，抗风浪。”班若水不急不慢说。
　　“若水，你不会是想继续讲故事吧。”小山问。
　　“你说我找你来做什么？”班若水反问。
　　“徒儿不知。”小山回。
　　“好徒儿，为师也算替你办了件大事。”班若水笑说。
　　“什么？”小山见若水笑了，他真不知道什么大事。
　　“你不是说四九......陆伽衣是你喜欢的姑娘么，我也没有那么狠心要她死，不如你们成亲后离开天沙吧。一来她不用死，二来促成你们的姻缘，三来我也好向天沙族人交代。”班若水知道陆伽衣肯定听见了。

　　小山沉默片刻道“若水，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班若水眼皮一眨，摇开折扇问：“哦？你觉得哪里不妥？”
　　原来小山你答应我向若水提这件事，是骗我的。陆伽衣笑自己。
　　小山望着穹庐船，握紧又松开拳头说：“你们那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班若水笑：“是陆伽衣和我说，她觉得你比不上那个人的千万分之一么？”
　　小山咬紧牙关说：“所以你明白吗？她骗了我，我难过的时候，她可曾在意？”
　　班若水怎么会告诉小山真相，那天陆伽衣说的是：“若论绝情，小山比不上他千万分之一。”
　　若水知道小山在隔壁，才刻意强调道：“小山真的不及他千万分之一？”
　　陆伽衣不知班若水的用意，便确定道：“我的感觉不会骗我。”
　　班若水笑而试探：“所以你来天沙的目的是为了找那个人？”
　　陆伽衣说：“是。”
　　班若水问：“那个人现在可还在你心上？”

　　陆伽衣没回答，他让自己拥抱真实的世界，可他不知道，没有他的世界，陆伽衣愈发像他一般清冷。她走出幻象后才看清，他是自己习以为常的追逐。
　　洞窟与洞窟之间很容易听清人声，班若水早就知道陆伽衣要陪慕城去大西地宫了，他不愿因陆伽衣的无能使慕城公主受伤。
　　他对陆伽衣说道：“你真的打算离开？”
　　她答：“嗯。”
　　他问：“不后悔？”
　　她答：“不后悔。”
　　他问：“那小山呢？你们不是从城隍庙回来之后就眉来眼去了吗？”
　　她不愿再提，说：“你只是让我去送干果的，问这么多干嘛？”
　　他不理会她的烦躁，继续逼问：“说实话，我觉得你并不喜欢小山。”
　　她生气辩解：“你胡说！”
　　他解释道：“你只不过是听了那个人的话，可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哪里还会想以后？你只会想现在和他在一起，形影不离。”
　　陆伽衣清醒笑道：“送完干果后，我真的能直接走？”
　　班若水笑道：“你记住，不论送完干果后，发生什么，只要你直接走，天沙弟子无人会拦你。若你不走，天沙弟子无人会放你。”
　　陆伽衣答：“求之不得。”
　　班若水笑：“保重。”心想，不是我不给你机会，一切都看你自己了。

　　在陆伽衣和班若水说完这段话后，她就去送干果给二佛了。而班若水，侧目看了一眼隔壁洞窟后翩翩走出。

　　那夜小山彻夜未眠，在被窝里失声啜泣。他从来没有想过四九无辜的面孔下，是一颗冰冷的心，原来她早就想离开了。

　　班若水他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一切，他以为小山是因为四九计划离去而被伤了心不愿强求。他不知道在陆伽衣被关进大牢的那十几天，小山发生了什么。这又是另一个美好的开始，最终也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这是小山不再哭泣的开始，是老天开始垂怜小山的开始。

　　小山矗立良久，问：“所以那天我们去画室的时候，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如果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些地上的尸体，她还是我心里善良、温柔的四九。若水，她拿着剑的样子，让我害怕。我从来没想过会和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女人共度一生。”
　　若水不语，小山，为师也从来没有想过，在如今硝烟四起，杀伐不断的天下，你会厌恶在纷争中取胜的存活者。到底慕城公主赢了，你和四九的确不是同道中人。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成王败寇。
　　班若水说：“那你不肯了？若是如此，只好用她的性命来平息族人的怒火了。”
　　小山内心挣扎着，煎熬着说：“有没有别的办法？你偷偷把她放走吧？”
　　班若水拂袖怒：“你当我班若水是什么人，偷偷放她走？鹿王神女窟被毁，是每一个天沙族人的耻辱，我为什么要放走她！”
　　班若水眼皮一抬，转而笑道：“好了，小山，我不勉强你了。既然如此，你考虑要不要去见她一面吧，走吧。”说完拉着小山走出洞窟。在离去之前，他悄悄按下开关。

　　待二人离去后，暗阁打开，陆伽衣双手颤抖，她忍住不哆嗦，大吸一口气，泪如雨下。她知道，班若水这是在暗示她离去。那么，这一次，还完慕城公主的人情后，西夏这个伤心之地，她再也不会再来了。

　　“姑娘，你既不喝茶，又不吃东西，心里有什么事呢？老朽在这儿几十年啦，几十年转瞬即逝，又有什么是不会逝去的呢？都会过去的，喝点干杏茶吧。”忘桑田的主人，白发苍苍的老妪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递给了她一碗干杏茶。
　　她噙满泪水的双眼布满红血丝，凌乱的头发也不似往日精神抖擞。
　　“店里也没什么人，老朽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妪慈祥地笑着，皱纹可爱地像欢腾的溪流。

　　陆伽衣尽力不哽咽，她对这个慈爱的老人家说：“嗯，我听。”

　　老妪笑得如七八岁的孩童说：“这是我祖师爷的故事，每一个来忘桑田的人，都期盼着我的祖师爷谷桑田，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他的挚爱重逢。”

　　陆伽衣没说话，听她说。

　　“百年前，这里有座大西地宫，地宫里曾庇护了流离失所的一群僧尼。那批僧尼离开地宫后，都说那里是人间最梦幻的宫殿。流沙似瀑布，灌木生于幽暗的地泉边，萤火虫的光芒使得地宫如镶满夜明珠。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祖师爷画室墙上的一幅画——《黄泉祭女图》，听我师父说祖师爷每天都看着那副画醒来，看着那副画睡去。

　　祖师爷一生没有留下一封书信，关于他的事迹后人都是从我师父那听来的。但祖师爷曾在轮回石上亲手刻了一行小篆：
　　桑田建地宫侍六道鬼神。
　　黄泉穷碧落庇一人流沙。
　　轮回千百世不受离恨苦。

　　随着后周世宗严厉打击佛教，显德二年颁诏裁减僧尼，拆毁佛寺，大量僧尼落难，逃至沙洲。祖师爷听闻，心痛之余，离开大西地宫绘壁画《穹庐船》，意在为僧尼祈福。周世宗以祖师爷兴师动众为鬼神修地宫为名，命沙洲节度使曹元忠前往大西地宫处死祖师爷。
　　当曹元忠看到地宫里聚集着从后周逃难至沙洲的僧尼时，他并立刻没有执行周世宗的命令。而是问祖师爷：“流沙之下修宫殿，劳民伤财，地底幽暗，汝何故常年守于此地？”

　　祖师爷不答，而是提了一个要求：“可否帮我点亮一盏佛灯？只差最后一盏了。”

　　曹元忠气：“私庇僧尼罪已致死，汝不但无悔改之意，竟当吾之面迷信神佛。”

　　祖师爷面不改色道：“大人帮忙点亮这最后一盏佛灯吧，让我迷路的流沙好回家。”

　　曹元忠扬手打翻了祖师爷捧在手心的佛灯，诧异道：“不可救药！来人，将僧尼驱逐出去，此地不准任何人再来！”

　　沙洲节度使曹元忠将落难僧尼全部劝走，祖师爷独守地宫死活不肯离去。曹元忠念其缮制机关精妙绝伦，不忍亲自处死。令人断其水粮，意在让他自生自灭。怎么天底下会有这般执着的人？曹元忠在祖师爷去世后多年后，宋太祖收复沙洲时对老友华显老将军提起祖师爷，说若他在世，定是能令大宋百废转兴的第一能工巧匠。

　　我师父每天夜里偷偷跑到地宫去给祖师爷送水粮，他说祖师爷一天天消瘦，也不说话。师父说祖师爷是因为谷氏家族流离失散而自责愧疚，直到有一天，师父看到祖师爷趴在《黄泉祭女图》面前的画案上，啼血西去，他才明白祖师爷的凄苦。谷氏家族的没落，挚爱流沙的伤逝，他都没有能力改变。就连点亮千盏佛灯让流沙找到下一世的轮回路这个心愿，都不能实现。师父说祖师爷的神情是安详的，他多么希望祖师爷是去另一个世界见诸葛流沙啊。

　　就当师父悲痛背着祖师爷离开地宫的时候，师父一生中唯一见过的神迹出现了！那被曹元忠打翻在地的佛灯上，飞来了一群萤火虫，萤火虫从幽暗的灌木中闪烁着微光聚集。
　　师父说他当时本能地背着祖师爷走过那条萤火闪耀的长廊，将祖师爷放在十年前他为流沙建造的穹庐船上。当师父返程回眸时，他看见飞舞的萤火虫围绕着穹庐船，而似瀑布的流沙竟然推着穹庐船往没有萤光的幽冥处去。

　　原来当初祖师爷收留僧尼时提了一个要求，只要他们一人帮忙点一盏佛灯。
　　僧尼们纷纷点亮祖师爷摆在地宫长廊两处的千盏佛灯，以谢祖师爷收留之恩。而这最后一盏佛灯被萤火虫点亮后，黄沙地上竟有一簇簇彼岸花盛放。
　　师父说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害怕，当他拔腿跑出大西地宫后，他见到了期盼的阳光。大地一片金灿，大漠的狂沙依旧是人间最悲的绝响。待师父冷静后他带人同去大西地宫时，却发现入口崩塌，黄沙彻底侵占了大西地宫。

　　后来师父去西域拜访祖师爷生前最信任的好友——喀喇国王子。祖师爷曾在组装启动穹庐船后，用机关术将轮回石藏匿在黄金法杖中令王子带到西域去。
　　师父将在地宫见到的神迹告知王子，而喀喇国这位妻妾成群的王子，在听闻祖师爷苦守地宫十年，为诸葛流沙点亮了千盏佛灯后，他竟然丝毫不顾威仪，蹲在地上痛哭流涕。当师父回到沙洲后，他看了王子写的手记。便以祖师爷之名，在沙洲僻壤开了一家小店，名为‘忘桑田’，至今已快百年啦。

　　师父离世后，他又将这家小店连同王子手记一同交给了我，我翻阅王子手记，看到师父的注解，才恍然大悟，为何小店要叫‘忘桑田’......”

　　陆伽衣听得入迷，问：“为何？”

　　老妪笑的时候，露出一颗黑色门牙。她说：“姑娘，每一个听到这里的人，都还没有明白祖师爷为何被后人传颂。你看，是不是在听我讲故事的时候，忘记了让你痛苦沉沦的烦忧？”
　　陆伽衣点头，她感激望向老妪。不知如何谢她。
　　老妪说：“干杏茶凉了，老朽去给你换一杯。”话毕起身端着茶碗颤颤巍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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