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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坠崖
海山的记忆如此霸道地铺天盖地而来，以至于下船的时候，我已被生生分成了两半，白日里是懦弱的朝欢，而夜间是跋扈的她。
她的记忆总是围绕着困龙图，可见在她不成熟的心智里那莫须有的宝藏是多么的重要，难怪她会不惜刺伤明日，杀人强夺。可惜，我始终没能得以一窥困龙图的真貌，更不知它的下落。心中暗笑，如果困龙图是宝藏的唯一线索，那么它的下场只能是同海山的记忆一起永远被我埋葬了。
明日察觉到了我夜里的不安，离草原越近，他的话越少，笑更是难得一见。在不经意被我撞见的眼神里有着无限的错杂。我追问时，他只是抱着胸侧过脸，华丽地无视。
如此走了近一个月我们才到达大兴安岭。现代时我曾经数次坐火车穿过那长长的山体隧道，十几分钟的黑暗里，火车隆隆的声音在冰凉的隧道里被放大，所有人都屏起呼吸，心里彷徨着数着铁轨的节奏：咣当，咣当，咣当。
于是，等待在寂静里显得更加漫长。终于前方那一团光明越来越大，在眼睛彻底摆脱黑暗的那一霎那，灿烂的阳光涌进车厢，广播里响起悠扬的马头琴曲，窗外，便是我那辽阔可爱的草原。
当时我只是坐在舒适的车厢里看沿途的风景舒缓地摆在眼前，想看的风景会远远地盯住，直到它消失在车窗另一端。不想看的就拉远视线的焦点，任其掠过不在心上留下任何画面。也曾懊悔这样的旅行方式不能亲身体验乐趣。但如今，我无限的怀念。因为当旅人缓缓行走在路上，所有风情都铺展在眼前，遇到美景不能停留，遇到丑陋更不能闭眼，一切都不能避开，无从选择。一如人生。
就像我们此次的旅程，随着一路北上，可看的美景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苍凉。城市总是孤寂地笼罩在落日黄沙之中，偶尔一阵风吹过，也会吹得人睁不开眼，鼻间全是土腥之气。只有在夜宿荒野时才能找到曾让我感动的那一月几星。
这一方夜空曾经在现代见过，曾经在建康见过，如今又在这大兴安岭的密林当中与它对望。头枕双手，心中叹喟：月，无论身在何时何地，永远都是那同一轮。
“想起了什么？”明日慵懒的声音里伴着远处林间布谷鸟的鸣叫传来。
依然望着深蓝夜幕的我没有移开眼，漫不经心地道：“这个问题你最近似乎问得很多。”或许是因为他的话少了，我几乎日日都能听到几次这简单的五个字。
“布—谷”“布—谷”
那极有节奏的声音持续了几个回合，我依然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只好缓缓开口：“我想起了曾经某夜的星空。”
“你从来不望星观月。”
“从来不望星观月的海山，不是我。我喜欢建康的夜。”尤其喜欢那全世界的星星都向我微笑的夜晚，喜欢那个将全世界的幸福都捧在我面前的男人。手不由自主地摸出腰间的水晶，夜，将它也变成了深蓝。
“布—谷”“布—谷”
“草原的夜色你应该也会喜欢。”在我几乎快要坠入梦乡时，明日终于开口，而我没有回答。
是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像拙劣的蒙太奇电影般支离破碎，分不清梦里那巧笑着的是海山还是我，那黯然着的是旭烈还是明日。光影转换间仿佛突然被人剪断了胶片，画面戛然而止，随即眼前暗了下来，我猛然醒转。
心脏在停摆了一秒后，开始激烈的一下下撞击着胸膛。我大口喘着气努力按着胸口。闻到空气中有隐隐的血腥，看到面前的篝火只剩点点的橘光。
借着那微弱的光我无意识地环视四下，视线一一越过远近无数的黑影，黑暗里仿佛潜伏着什么的念头让我心跳更猛，左边身体微微发麻，余光中我瞥到了不该贴在我身边的黑影，僵硬侧头，对上了一道视线！
“烟树。”
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瞪大了眼睛，记忆瞬间回到西北边境火烧连营那夜。未来得及出声，已被他提住腰飞起……
“好久没见，你让我找得好苦，居然到这里才追上你。”他把我掠到林间，远离了沉睡的篝火，终于开口。
上次见到他时他执行掌门给我的变态考验，在我几乎被鞭刑至死时袖手旁观。如今我只能死死地盯着他，完全猜不到他的动机。
“你怎么在这？变态掌门又想玩什么？”
他沙哑地笑了下：“你知道，陌君遥一直小心的把你保护起来，令掌门很生气。不过你多少也算能控制住他的一颗棋子。”
“追到这里来闲聊？好兴致。”
他完全没有介意我的打断，继续用讲故事的口气说：“事实上这次他终于答应受封为王，也是你的功劳。”
封王？什么封王？君遥封王？
“我想对外应该是这样说的：天佑大宋，圣上得以找回遗落在民间二十三年的皇子，不日就会颁旨，册封为玄玉郡公……这下，烟树你有闲聊的兴致了吗？”
这就是君遥要去做的事？成为大宋的王爷？我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踉跄退了两步失声道：“他怎么会突然变成王爷？”
“因为陌君遥本来就是！确切地说他是赵构唯一在世的儿子，是当年风流皇子在临安留下的情种。陌君遥出生后就被忠心的随从收养，那人在临终前又将他托付给了李太傅。当掌门知道赵构再不能生育后，便开始在民间打探。终于在十三年前找到了李家，将十岁的陌君遥带上了落云峰。可惜，唯一能证明他皇子身份的白玉玉佩从开始就下落不明，所以计划一直搁浅，直到两年前……”
白玉玉佩？那枚王夫人交给我，我又亲手上交的白玉玉佩？天啊，陌君遥就是王夫人失踪多年的儿子玄儿！原来他没有死，原来他和我在兜兜转转中走到了一起……
未来得及深想，我将表面的线索穿在了一起问：“所以，王夫人娘家，夫家，王府的灭门，尼姑杀手几个大案，都是掌门一手策划的了？”
“不错，可惜玉佩到手，陌君遥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掌门逼了他几次，力不从心。直到你答应嫁进沈家……”
又是我吗？是我让玉佩重现人间，是我让君遥下定决心……
“不过鉴于现在朝中局势不够明朗，赵构先借掌门的证词假托他是信王遗孤。待他日时机成熟再立皇储。到时掌门策划多年的计划终将会借陌君遥的手实现，收复我大宋河山指日可待！”
赵构当年南逃时曾受到刺激，从此不能行人道。唯一的儿子元懿太子夭折后，只好在宋太祖一支里选择了几个皇子收养为养子，从小培养在宫中，普安郡王就是其中之一。如果君遥是他的亲生儿子，必定会被立为皇储。而且还是一个常年致力于收复中原的坚定的主战派皇储。
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在历史上读到关于玄玉郡公的只字片语……电光火石般我想起了我的梦，想起了梦中的狱卒的那一声：王爷。
瞬间，我如置冰窟般，全身冰凉，明白了历史上之所以没有玄玉郡公，是因为他早就跟我一起赴死了！
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了命运的阴谋，那巨大的黑手，从我初来异世就推着我向注定。是我让白玉玉佩重见天日，是我怂恿李尉得罪高大人最后不得不交出玉佩，是我硬要嫁给沈醉逼君遥接受身份，是我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将君遥推向断头台……
我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呼喊着一个名字：君遥！我要在皇上颁旨前回去阻止君遥！阻止最后的悲剧！
我的肢体语言没有逃过眼前人的眼睛，如金属相互摩擦般刺耳的笑声响了起来。“想去阻止吗？果然不出掌门所料！你当真以为我今日来只是讲故事给你听的吗？”
不错，他确实不是好心来给我传达消息的，君遥成了王爷，我的利用价值终于被榨取得一干二净。他追到这无人的森林里只有一个目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我，以绝后患！
我眼看着他狞笑着一步步地接近我，只能随着他一步步地后退。
“别试图逃跑或者呼救，我忘了告诉你，你的同伴，早已被我一剑送入心间，走得丝毫没有痛苦。”
他杀了明日？！终于解释了一向警觉的他为何这么久都没有寻来……
今日我终于完成了历史使命，要命丧于此了么？
我还有君遥没有救，我还有明日没有救，我不能死，可惜，我不再有机会……脚底一空，如慢动作一般，面前狰狞的脸从眼幕里退下，大片的夜空摇了进来，我失去重心向后跌去。
原来，我的身后一直是万丈深渊……
那坠势只持续了一秒，我的腰带便险险地挂在支出的磷石上，几乎本能地，我立刻抓住崖壁上的草丛，双脚蹬了几下，却再没有一个着力点，稍微大一点的山风都能将我吹落。
“如此一来，即使陌君遥，不，玄玉王爷寻来，也没有任何证据指责我，毕竟你是落崖身亡。”
他在我头顶狞笑了一阵，最后看了一眼我那吃不了多少力道的丝质腰带和不停打滑的手指，哼着轻快的小调离开。
只一阵微风吹过，我便抖了一抖，嗞啦一声，腰带再也吃不住力道，应声撕裂。暗兜里的水晶顷刻化作一线，落入了深渊。好像我们的爱情，在无尽的黑色中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光亮就消逝不见。
那漆黑如深渊的命运。
看来我必定是要被这黑暗吞噬。一旦认了命，我错乱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今生我已经足够精彩，还贪心什么呢？
神经的脆弱让我的听觉更加灵敏，我听到了夏夜里森林的呼吸。树叶摇摆的沙沙声，小动物擦过草地奔跑的声音，远处不知名的鸟的啼叫……所有生命的声音。
阖上眼享受着人生最后的夏夜。几个小时前篝火前的对话还在耳边，而此刻我和明日已经阴阳两隔。我终于还是害死了他。不知道一会在黄泉路上碰到，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仿佛听到腰带上的丝线又绷断了几根，我的身子向下坠了半寸。心中苦笑，我似乎跟漆黑的困境很有缘。当日井下我是一米米的向上爬，向着希望；如今我是一寸寸的向下坠，向着死亡。当日的心境重又回来，我好想再看到君遥的笑，不是梦中王爷那和煦如春风的温暖，而是那星夜里不输于星子的灿烂。
丝线崩裂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是生命在一丝丝消逝的声音。再也来不及回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待最后的最后……
没有预料中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身形只下坠了半米，便止住了势头。惊讶地睁开眼，看到手腕上是一只温暖的手。
“明日，你没事？”我欣喜出声。
“还没死。”他苍白的脸出现在我头顶，声音虚弱。
“你不是心口中了剑么？他骗我？”
“是中了，在他以为的心口，同上次你送我一刀时一样，我没死是因为我的心脏没有长得那么正。”
说后半句时他的嘴明显地抽动了一下，我才看到他半个身子都浸在血中。没有刺中要害并不等于他伤得不重，现在他还要负上我的重量，他的血顺着他的胳膊滴到了我的身上……
根本没有多想，我扬起一个最轻松的笑：“明日，放手吧。看到你没事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的双眸只眯了一下，便射出坚毅的光，手抓得更紧。
“听我的，放开我，我们两人之中，至少你要活着。对不起，海山给你下的毒，看来我是不能帮你解了。”
“不要说废话，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神奇救兵吗？在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呢？我叹口气，转了转手腕，他源源不绝流下的血减少了我们之间的摩擦，我的手滑下了几分。
“你在做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吗？”他忽地用力，几乎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把痛掩于口中，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明日，不，旭烈，如果我最后做片刻的海山，你最想听到我说什么呢？”
他的眼色只沉了一下便道：“海山不会放弃，她宁可我流干血也不会主动松手。”
我苦笑摇头，“那如此看来我永远也不会是她……还记得你在醉风苑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一辈子没有我想像得那么长。果然是如此。”
悄悄地转动了下手腕，血的润滑下，我一点点的下滑。想起我和君遥的最后一次相见，因为我一句永远太长，他黑了脸。若当时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我一定不会轻易就让他离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思及此处，鼻间忽的有些酸涩。
“旭烈，若有一日你见到君遥，帮我带句话：永远不会嫌长，因为永远不是一辈子，曾在一起的时时刻刻才是真正的永远。”
他低吼：“不许交待遗言！不许放手！笨女人，再坚持几个时辰，等天亮还没有人来救我们，你再放手也不迟！”
“天亮你的血就流干了，我陪你回草原，是为了救你不是害你的！”
他的眸子在夜里发着光：“你听着，我心甘情愿！你若是肯做片刻海山，就不要放手，死我也要你死在我面前，而不是尸骨都找不到的悬崖下！”
我一直酝酿的泪终于飚出了眼眶。死也要死在面前吗？那君遥该是如何得知我的死讯呢？该是坐在临安城的新王爷府里，听着南翼用平板的声音汇报吧，该是只有轻飘飘的八个字吧：坠下深渊，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啊……
那个与他大吵一架任他黯然离去冷漠女人，那个没有遵守等待的誓言的背信女人，那个他宁愿放弃天下也不愿辜负的笨蛋女人，那个他想留在身边给一个永远的最爱的女人……在千里之外的悬崖坠下，尸骨无存。
他的心，会痛成什么样呢？
“天亮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我哽咽着问，真没出息，本是不怕死的，可现在居然哭得地动山摇。
“一定！”
“你没有骗我吧？”
“至少相信我这一句。”
“什么意思？”
“朝，闭嘴吧，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听你啰嗦了。”他的声音渐弱，眼里的灯也熄灭，可是手却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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