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温眉也轻声道：“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温唐羽将两匹马朝路边带了带，脸色沉沉，摇头道：“我们并未与洛轻同行，想来金弓门不至跟我们为难。不过君千骑不在扬州，门中弟子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话音才落，十数道银光已到了眼前。马上众人似乎赶路甚急，经过二人身侧时也不曾看他们一眼，眨眼便去得远了。

　　那一瞬间，温唐羽看到了几张他熟悉的脸。

　　“金弓十八卫！”

　　温眉疑道：“这些人是要去哪里？”

　　“也许得知了洛轻出城的消息，去追他了罢。”温唐羽叹了口气，他在这些人中不曾看到那双阴郁的眼睛，在桐花亭伏击洛轻的蒙面人，他究竟与金弓门有何关联？

　　温眉凝视着他，似乎想看到他的心里去：“大哥……这件事，你真的不管了？”

　　他没有回答。

　　*
　　半旧的杏黄旗字上绣着大大的一个“茶”字，却是间颇为简陋的茶寮，专给过往行人歇脚解渴，另卖些简单吃食。青竹搭就的遮阳棚下排满了桌凳，客人不少，已占据了大半座位。棚子外的空地上却拴着不少马匹，也正闲闲吃着草料。温眉一眼便认出了金弓门的十几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的银色箭囊里密密插满了羽箭。

　　一踏入茶寮，便看见金弓门一行人围坐着两三张桌子，人人神色紧张，几十只眼睛盯向角落里一张桌子，竟没人发现他二人进门。

　　温眉又热又渴，把包袱往桌上一放，便叫道：“小二！上碗茶来！”声音一出，才有几人转过头来，看到温唐羽却是一惊，一人颤声道：“是你！你是温……”

　　温唐羽含笑拱手道：“原来的金弓门的王兄，幸会！幸会！”

　　王二狐疑道：“你来做什么？”

　　温唐羽笑道：“江湖纷乱，在下也有些倦了，原是打算回温家堡去，不想在这里见到贵派各位英雄，当真有缘。”

　　王二见他身侧只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心下稍安，略点了点道：“温少侠不插手金弓门的事，王某代敝派众人谢过了。”他随即又转过头去，目光凛凛，射向茶寮一角。他俩这番对话，不过两三人回头看了看，其余人似乎一无所觉，仿佛那角落里有什么极诡异的物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温眉大是好奇，往前走了两步，一眼看见一个白萧萧的影子面朝里坐着，不由也低低呼了一声。

　　那人一身白衣，身形瘦削，墨黑的长发并未绾起，就那么直直散了下来，湿漉漉地犹带水意。

　　仿佛在碧落谷中的初相遇。

　　她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衣人那桌的另一边却坐着个鹅黄衫子的小姑娘，目如点漆，极是灵动。那姑娘看见她，小脸漫上盈盈笑意，高声叫道：“温姐姐！”

　　温眉在蜀中的听雪轩见过她，待要回应秋儿，却发觉喉头一哑，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儿跳下凳子，走过神态各异的金弓门诸人，停在宛如泥塑木雕的温氏兄妹跟前。她抬头笑道：“温姐姐，不认识我了？”

　　温眉说不出话，头脑中纷乱一片，只呆呆地看着那白衣人。

　　温唐羽清咳一声，低低道：“秋儿，你们……怎会在这里？”

　　秋儿道：“我在这里等爷爷。爷爷跟贺爷爷不知做什么去啦，让我在这里等他。唉！我坐了这么半天，腰也酸了腿也麻了。”她像大人般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间甚是不满：“还有这许多人凶霸霸地盯着我看，好像要吃人一般……”

　　突然白衣人轻哼一声，扬了扬左手。这一声虽轻，金弓门人却如临大敌，纷纷抓紧了手中兵刃，目光中惊惧大于杀意。

　　温唐羽道：“哦？你在等爷爷？”他口中慢慢应着秋儿，眼光却不离白衣人的一举一动。那人的手苍白修长，他心中一凛，随即却又轻快起来，在暗淡的角落里，他依然看到了那闪烁着蓝光的指甲。

　　“慕兄竟也在此，实在难得——”

　　白衣人霍然转过头来，温眉一阵恍惚，这不是他！可是这人眉眼间的冷峻，又依稀有他的模样，没有温度的、冻结了春风日色的眼神……

　　慕浪又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也以为我是那个洛轻？”

　　温唐羽忍不住笑了起来：“慕兄作此打扮，实是令人难辨。”

　　慕浪嫌恶地看了一眼身上的白衣，拿起桌上的茶碗灌了下去。秋儿拉了拉温眉的手，轻声道：“其实是我不好，贺爷爷让慕大哥跟着我，我偏偏顽皮，害得慕大哥掉进水里，又没有别的衣服……”她语带歉疚，却朝温唐羽促狭地挤了挤眼，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慕浪一碗茶喝完，“砰”地一声将茶碗砸在桌上，秋儿没说完的话都被截作两断。他站起身来，朝金弓门众人厉声道：“各位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请走罢！”

　　他容色冷冽，震得众人一时不知何言以对。半晌一人道：“我们在这里喝茶歇脚，跟你有什么相干？哼，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无缘无故的装成那魔头，别是一伙的罢？”

　　温唐羽不禁哑然，如今提到洛轻，竟是以“魔头”直接称之了，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秋儿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澄澈的大眼睛看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温哥哥，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洛先生……不是坏人。”

　　忽然金弓门有人认出了秋儿，尖声道：“这小丫头跟蜀僧那魔头是一伙的！他们在桐花亭——”

　　秋儿接口道：“在桐花亭打得‘金弓十八卫’铩羽而归，可有此事？”

　　那人讪讪地嗫嚅几句，仍是低声道：“你们都跟那魔头脱不了干系……”

　　人群中有人咳了数声，却是个瘦条条的汉子，一脸精明之相。温唐羽认出他是十八卫中的林十一，这人一咳，原先那人声音立时低了下去。林十一道：“小姑娘，你识得蜀僧，那是再好不过。在下倒要请教一下，这人究竟去了何处？”

　　他话中虽是对秋儿发言，一双眼却滴溜溜看着温唐羽。

　　温唐羽苦笑道：“他何时离开扬州我却也不知，怎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倒是贵派消息灵通，我还指望着君门主知会一声呢！”

　　林十一心道温唐羽未必知晓蜀僧的去向，便是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自己。便也不再多言，转头朝秋儿笑眯眯道：“小姑娘，你可知蜀僧何时离了扬州？”

　　秋儿也笑眯眯地回他道：“我自然知道。”

　　林十一心中一喜，又道：“那他去了哪里？”

　　温眉垂着头，用指甲去掐另一只手的指尖，看着粉色的指尖渐渐失了血色，她怕自己也要问出来——其时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蜀僧去了哪里？

　　秋儿伸了伸舌头，笑道：“我又不是洛轻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他去了哪儿？”

　　林十一渐渐收了笑容，盯着她道：“你真不知道？”

　　秋儿道：“我么只有猜猜了。既然洛轻是出去游历，说不定去了关外看雪，也说不定去了岭南赏花，也许他想寻仙访道，早出了海呢！你们还不往东去追？”

　　她天南海北信口胡说，林十一愈听欲怒，几乎便要发作起来。忽而小姑娘眼神一瞥，笑道：“或许他去了洛阳也说不定。‘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听说洛阳有个凤栖庄，连凤凰也栖得，岂不是天下风光绝佳之处？”

　　瞧见众人脸色大变，她又开心了起来：“若是洛先生去洛阳，正好与诸位结伴而行，倒省去了君门主许多追捕功夫。各位还是烧烧高香，求老天爷让他去洛阳罢！”

　　温唐羽心道，原来金弓十八卫此行竟是去洛阳，定然也是为着武林大会了。只是秋儿为何如此神通广大，竟是事事得知？

　　林十一仰天打了个哈哈，高声道：“好！难为你竟然知道，我们正是去洛阳！那魔头可有胆子来么？”

　　秋儿微微一笑道：“洛阳是你金弓门开的么？还是你们‘金弓十七卫’蹲在城墙上，见到穿白衣服的就一箭射死？”

　　她将“十七卫”三个咬得极重，林十一假装听不出话中的讥讽之意，冷冷道：“金弓门自然没这么大能耐。凤栖庄主联同几位前辈广发屠魔帖，天下英雄莫不汇集于此，只怕蜀僧未必敢来罢？”

　　秋儿哼了一声，又听得金弓门中一人道：“那魔头所行所为得罪了天下正道之士，这次南北武林精锐尽出，且不提铁盟主亲自主持大局，听说就连‘五湖烟波’也会助一臂之力，捏死那魔头不比捏死只蝼蚁还容易？”他这话说完，众人纷纷称是，连林十一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

　　温唐羽缓缓转头，与温眉对视一眼，两人均是心中恻然。凤栖庄武林大会，竟连传说中的“五湖烟波”也来了！

　　江湖中也许有人没听过沧溟教，有人没听过铁千箫，可是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五湖烟波”。他们是传说中武功绝世的高手，在暗中维护着江湖秩序的力量。他们是少年子弟心中的信仰，江湖风云变幻中安稳的磐石，天下崩析之际力挽狂澜的绳桅。

　　武神！

　　他们也如神祇一般的神秘，立在重重风雨的背后，有人说他们是五个人，也有人猜测只有一个。

　　秋儿道：“拿‘五湖烟波’来压人么？这些前辈洞察世情，只怕未必会听信你们罢。”

　　林十一哂笑道：“五湖烟波匡扶正义、嫉恶如仇，对这个人人喊杀的大魔头，怎会手下留情？小丫头莫不是怕了？若是肯说出蜀僧的去向，也算是弃暗投明，我们必不会为难于你。念在你年纪幼小，一时糊涂，五湖烟波众前辈也不会跟你计较。”

　　秋儿撇撇嘴，向温唐羽道：“温哥哥，若我不肯说，是不是‘五湖烟波’就要跟我为难了？”不待温唐羽开口，她又道：“据我所知，几位前辈最恨的便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之徒。江湖上一些小门小派，没本事与人硬拼，却要来欺辱我这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金弓门众人登时大怒。林十一脸色铁青，怒声道：“你说谁狗仗人势！”

　　秋儿松开温眉的手，转身向里走去，却轻轻笑了一声。走过金弓门人身边，林十一突然冷笑一声，劈手刁她手腕。他原本便擅长擒拿之术，激怒之下更是出手如风，五指钩起如爪，竟是带上了六七成功力。

　　温唐羽与她相去甚远，抢上前已是来不及，仓促间抓起桌上一把筷子，朝林十一猛力掷了过去。筷子去势甚急，在空中分三路打向林十一背后灵台、至阳、筋缩、悬枢、命门几处穴道，这几个穴道均为人身要穴，倘若打中，对方非酸软倒地不可。众人见他急促之际仍是认穴奇准，不禁相顾骇然。

　　王二立在林十一身侧，大喝一声：“住手！”倏忽刀光一现，射过去的筷子纷纷断作两截，余力未竭，横七竖八插了一地。原来他早擎刀在手，见势不好，解了林十一之危。

　　林十一听到他喊“住手”，心中也是一凛，暗想这小丫头虽说话可恶，瞧她有恃无恐，只怕背后还有惹不起的高人撑腰，说不定还与“五湖烟波”有关。若是一下打伤了，只怕难以交代。他几个念头在脑海中电光石火一现，力道微收，然而右手去势奇快，已是收梢不住，索性把心一沉，暗道在她臂上留个记号也就罢了。

　　秋儿大叫道：“哎哟！救命啊！”竟是不闪不避，仿佛已吓得呆了。

　　林十一五指稍侧，一把抓住她小臂，众人耳中似乎已听到了骨骼格格碎裂的声音，温眉脸色发白，左手往袖中探去。

　　哪知林十一惨叫一声，随即向后跃开，满脸不置信的神色，慢慢将手举了起来。他手掌一片嫣红，指缝中一滴一滴流下血来。茶寮内一片寂静，只有鲜血落地时暗哑的嗒、嗒声。青竹棚间隙里漏下来的阳光也是青惨惨的，被割成一条一条，照在林十一苍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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