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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30)
元楹楣不敢睁眼,不敢回应,更不敢哭。
哪怕她已经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装睡暴露无疑。
白佑霖十岁时,她八岁,那年她偷偷溜出宫去,同曲弥欣一起见识了田庄,那是她第一次知晓人丁赋税田租是如何一层一层变成她日常所需吃食衣物,珠宝首饰。
她若没见过,那她拥有的一切都理所应当。
可她记得,那日从庄子离开时,有个老伯送她和曲弥欣一程,送到桥边,他还坚持要再送一程,就这般送了五里路,老伯趁着身旁无人时对她说,“小姑娘,我方才听曲家小公子喊你公主。”
她那时没有心眼子,当即承认了。
老伯连忙跪下给她磕了头,眼泪哗哗就淌出来了,他哀求道,“公主啊,你能不能回去陛下说说,宋里阳是个贪官,马易良也是贪官!他们层层盘剥,欺男霸女……”
她不认识宋里阳,更不认识马易良,但她答应了!
这话她真说了。
在一个午后,幽愍帝打盹的时候,她在靠近幽愍帝住处的地方假装掉进了湖里,被附近的宫人捞上来,送进了幽愍帝卧寝,趁着他关心之际,她连忙将这二人的名字说给了幽愍帝听。
幽愍帝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她说的话,他也呵呵笑着应,“哦?竟有此事?朕让人去查查。”
耳根子软归软,但幽愍帝记性不好,转头就给忘了。
于是她逢人就提这两名字,在宫宴上,在朝会后,在人流稠密处,在任何一个有人听她说话的地方。
约莫过了四个月,宋里阳与马易良二人便下了大狱,秋后问斩。
后来,她再去那庄子时,那老伯感激涕零送了她两块肉。
从前在宫里支使下人时,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不敢想象自己居然能对数十里的百姓起作用,这件事让她第一次看到了更宽阔的领域。
她渐渐明白曲弥欣所说的,她的目之所及,言之所触,皆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她早就改掉了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陋习,就算父皇训斥她不该妄议政事,她也不愿拿女儿身推卸她身为公主的责任。
天下人人皆有难处。论天下文豪,无人能出曲弥欣之父曲祯宁之右,士林尊之,父皇信之,可他的难处亦不比她少,不过是女儿身而已,她不将那当回事。
更何况白铁牛苦与难,幽愍帝采选女子的事,官僚腐败的事,她全都知道,她知道有人在为父皇的荒唐受苦。
所以她不会说一句推诿的话。
她只是痛心,无比痛心自己没能力挽狂澜。
元楹楣越恨越抖,越抖越哭,白佑霖本想当做没察觉,但这太明显,不拆穿她显得自欺欺人,他蓦地捏住她的鼻子,好笑道,“我说这个不是让你哭的啊!不准哭了!”
元楹楣一时被捏的喘不过气,抱着他的胳膊直挣扎,鼻子无法呼吸,便张着嘴叫唤,“就算你很可怜,但造反就是不对!你不对你不对就是你不对!”
白佑霖没有说话,很轻很轻地笑着,眸光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提未来的事,缓慢踏入了莎支沙漠。
沙漠的尽头,于白佑霖而言是梁国,于元楹楣而言是虞国,同一片故土,却是殊途陌路。
元楹楣想过利用他,又对这些日子的感受贪恋不已,她还是想放他一条生路,给这段露水情留点回味的余地,以后说不准还能用他办事。
她打算离开,藏于暗处,收集情报打探局势,积攒银两,寻得同宗同室的皇室血脉,在合适的时机举旗复国。
萧臻简得位不正,威望不足,根基尚浅,他与纪南风的嫌隙也是可以挑拨的,这两人若是散了,白佑霖帮谁?
他夹在中间,帮谁都不好,倒不如帮她!
时移时易,世事变迁,那时候她只要勾勾手指,岂不省得他如此撕裂的痛苦?成全一段情,简简单单收一名心腹大将,人又忠厚,还不用怕他被人忽悠走了!
啧啧,她真是聪明啊!
她的计划如此庞大,只是偶尔静下来,会有点舍不得,舍不得那宽阔的肩背,修长劲瘦的腰身,每次都行至半途,难至极乐,让人馋得心慌……
想着这事,她莫名其妙对他呵了一声,转身走了。
“???”
白佑霖刚解了马儿的缰绳,准备歇一会儿,就被她眼刀给捅死了,那怨念简直就是将他当成了负心汉,让他不得不冥思苦想。
最终得出一个道理,仇人是不可能成亲的。
他想不出来彼此怨恨的两人怎么做夫妻,亲不亲嘴儿?拉不拉手?盖几床被子?在床上干瞪眼儿?脱了裤子吵架?
有点怪异……
歇了好一阵,白佑霖唤她,“差不多走了!还得走两日!抓紧赶路!”
元楹楣蹲在一丛荆棘树旁,低头看着什么,他喊了两三次也没有反应,不解的走过去瞧了瞧,甫一靠近,她就朝自己嘘声,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白佑霖自然轻了步子,走到她身后低头望去,竟见那荆棘丛中有干草铺就的窝,窝里好似有一个肉肉的小兽,似是刚出生,零星几根毛发包裹不住原有的粉色皮肤。
他蹲在她身边仔细看得更仔细了,元楹楣好奇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个什么兽?这么小一只,是老鼠吗?”
白佑霖差点笑出声,“他要是老鼠,长大了得有老虎那么大!”
虽然看起来小,但这小兽至少有元楹楣巴掌那么大。
“那是什么兽呢?”
白佑霖思考着,“像是猫,猞猁,豹,虎……但这沙漠里应该没有老虎吧。”
这小兽实在太小,难以分辨,且此时呼吸微弱,一动不动,元楹楣越看越难受,“它还能得活吗?”
白佑霖看着她着急得有些委屈的眼,也跟着急起来,将那小兽捧在手心里,看了好半晌,呼吸越来越弱了,看得他直摇头,“活不了。”
元楹楣欲言又止,滴了两滴水在小兽嘴边,嘤嘤呜呜的,“……那怎么办,可它现在还活着……”
白佑霖犯了难,耐心且温柔的给她解释,“陈七,你听我讲,那么小的兽只能喝奶,它现在干瘪成这样,它爹娘定是早就迷了路。但我们都没有奶水,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等到它爹娘回来。”
“它注定要死,死在你手里,你不会难受吗?”
白佑霖说的是个道理。
她知道光喂水解救不了它,但他们又没奶,必死的结局,死在自己手里一定是最难受的,她只能赌它爹娘还会回来,听了白佑霖的话,二人还是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元楹楣闷闷不乐。
白佑霖一瞬不瞬盯着她垂落的睫毛,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她极度消沉的心绪,看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没走多一会儿,天色暗了,不远处好似有几只野兽在啃咬食物,白佑霖策马而去,几只鬃狗见人慌忙撤退,但不曾离去,一直在周遭打转。
白佑霖环视一周,见鬃狗们虎视眈眈绕圈,朝他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元楹楣有点怕鬃狗,毕竟她打不过,忙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还挑衅它们……鬃狗都是成群出现,待会儿越来越多……”
说话间,白佑霖已经在那被啃咬的动物尸骸面前停下,坐在马背上,用长刀挑起地上一块碎肉,“看起来像是雪豹。”
元楹楣惊讶不已,“怎么会是雪豹?这里可是沙漠!”
“所以它死了啊,刚才那小崽子应该就是它的崽。”
元楹楣对于问题很执着,得一个一个来,她自顾自地问,“雪豹怎会进入沙漠?如果在此处见到雪豹,那说明接近梁国,可我们走的是饮马川的路,雪豹只生活在寒冷的地方,我只听过瀚海出雪豹,那雪豹四条腿再能跑,也不可能从瀚海跑到莎支……”
白佑霖听她叽叽喳喳分析一通,拿手捏住了她的嘴,将好好一个姑娘捏成了鸭嘴壳,两人在马背上扭做一团,闹得厉害,看得一旁的鬃狗陷入迷茫。
她连吵闹都是好看的,白佑霖就喜欢听她叽叽喳喳说些一本正经的话,但这人经不住逗,逗她两下打不过了,就要翻脸闹脾气,闹赢了又会朝他笑得挑衅,那双柳叶般的眉眼妩媚挑起……
他忽然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一声长长的喟叹,“不闹了……”
“嗯……不闹了……”
“是我昨天走错路,将错就错了。”
这解释让元楹楣匪夷所思,“你能走错路?走错了怎么不折返?现在要是往瀚海去,得多上好几日路程!”
“那挺好啊……”他从喉间溢出话来。
“好什么好……”元楹楣原本生着气,忽然体会到他话中的一丝缠绵,也将她藏好的情绪牵连而出。
他蓦地勒紧了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颈间,耳鬓厮磨,“陈七,我不想你走,我舍不得你……”
元楹楣长长叹一口气,迅速掐断了情绪,扬起尾音,“哼!一个大男人真腻歪!”
这话击碎了白佑霖的面子,脸上挂不住,却是知道她在逃避,心里酸楚得厉害,也就收了腻歪的心思。
他翻身下马,锃一声拔出了长刀。
身后骤然空去,元楹楣顿时生出了失落感,“你干嘛……”
此时,鬃狗在他们谈话间缓缓围了过来,龇着牙流着口水,面目凶狠。
白佑霖下马的动作挑破的鬃狗敏感的神经,一条鬃狗猛地冲过来,白佑霖二话不说砍过去,好在鬃狗数量不算多,几刀便能结束战斗,他特意留了几只母鬃狗,一把揪住其中一只后颈提起来,仔细观察了下。
元楹楣一会儿怕一会儿不怕的,此刻疑惑不解,“你抓它做什么?”
他挑眉,“给那小崽子找点奶喝。”
没想到他打的竟是这主意,元楹楣还没来得及拒绝,白佑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一路朝方才的方向折返而去。
回到原处时,那奄奄一息的小兽幼崽仍躺在窝里,呼吸更微弱了,白佑霖将它的嘴往母鬃狗面前一凑,“乖,快快喝。”
“它吃了你娘亲,你喝它的奶,正正好!”
元楹楣看得一愣一愣的,又有些好笑,“你把人家鬃狗提来,那鬃狗也有孩子呢,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你也知道啊。”
元楹楣登时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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