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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本漏洞
雪粒子砸在浣衣局的青瓦上,簌簌响得像春蚕啃桑叶。
沈微澜缩在墙角搓着冻僵的手,看着刘嬷嬷叉着腰站在廊下,手里拎着件灰扑扑的棉袄,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今年的冬衣就这些,谁要是敢嫌薄,就自己去冰窖里待着!”
排队领冬衣的宫女们个个低着头,没人敢应声。沈微澜领到自己那件时,指尖捏了捏,棉絮稀得像筛子,里子还打着好几块补丁。
她想起去年此时,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狐裘斗篷,领口绣着缠枝莲,暖得能焐化冰雪。
“啧,这料子还不如擦脚布。”陈妈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的洗衣槌在石板上敲了两下轻的,“咚、咚”,是“留意”的意思。
沈微澜的心微微一动,顺着陈妈的目光看去。刘嬷嬷正把几件厚实的藏青棉袍塞进一个红木箱里,
锁头“咔嗒”一声扣上,钥匙往腰间一挂,转身时撞见沈微澜的视线,立刻瞪过来:“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干活!”
她慌忙低下头,抱着那件薄棉袄往杂役房走,路过库房时,瞥见门角堆着几捆未开封的布料,粗麻的外罩下,隐约露出银灰色的缎面,
那是宫里赏赐的云锦,按例该给浣衣局裁制十件过冬的棉袍,可方才分发的,统共也不过二十来件单衣。
“阿澜姐姐,你的手都冻裂了。”阿春捧着个小陶罐跟过来,罐子里是融化的雪水,“快暖暖吧。”
沈微澜接过来,温热的水裹着指尖,冻僵的血脉似乎活络了些。
她看着阿春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问:“往年的冬衣,也是这样的吗?”
“哪能啊。”阿春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去年还有半新的棉絮呢,今年不知怎的……”
她突然住了嘴,飞快地瞟了眼廊下的刘嬷嬷,“姐姐别问了,小心被听见。”
沈微澜没再追问,只是将陶罐还给阿春时,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那是多谢的意思。
这几日她故意装得越发迟钝,连道谢都带着怯懦的结巴,唯有对阿春,还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午后,刘嬷嬷让几个宫女去整理库房的旧账,说是要核对今年的布料用度。
沈微澜本没在列,却被刘嬷嬷一眼扫到:“那个谁,你也去,杵在这儿碍事。”
她低着头应了声“是”,跟着进了库房。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靠墙的架子上堆着高高的账册,纸页泛黄发脆,一碰就掉渣。
负责管事的张宫女不耐烦地指了指最底层的箱子:“把天启七年到天启十年的账册找出来,别处乱动。”
沈微澜蹲下身翻找时,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架子上的账本。
最上层的几本封面崭新,墨迹也鲜亮,想来是今年的新账;而底层这些旧账,纸页都磨出了毛边,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
她将找到的账册抱到桌上,假装整理时,指尖不经意地拂过其中一本。
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字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冬衣布料入库:云锦二十匹,棉絮五十斤”,落款是三年前的日期。
沈微澜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将字条塞回账册,目光落在今年的新账上。上面写着“冬衣布料入库:云锦十八匹,棉絮四十五斤”,
领用记录却只记了“云锦十匹,棉絮三十斤”,剩下的八匹云锦和十五斤棉絮,去向一栏写着“损耗”。
哪有损耗近半的道理?
她的指尖在纸页上轻轻点着,心里飞快地计算着。
浣衣局共有宫女太监六十二人,每人一件棉袄,最多用掉五匹云锦和二十斤棉絮,
就算加上给各宫贵人浣衣时的“孝敬”,也绝用不了八匹云锦。
“磨蹭什么呢?”张宫女走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账册,“笨手笨脚的,别把账册弄坏了。”
沈微澜慌忙低下头,撞到桌角时故意发出“哎哟”一声,引得张宫女啐了口“废物”,转身去了别处。
她揉着被撞疼的膝盖,目光却牢牢记住了账册上的一个日期,
上个月初三,正是刘嬷嬷往宫外送包裹的日子,那天的出库记录里,多了“云锦两匹”,去向同样写着“损耗”。
出了库房,沈微澜借口去打水,绕到了后院。这里堆着些废弃的木桶和破布,角落里有口盖着石板的水缸,看着有些年头了,缸沿爬满青苔,像是早就不用了。
她记得前几日倒脏水时,曾见刘嬷嬷鬼鬼祟祟地往这边来,临走时还拍了拍缸盖。当时只当是错觉,此刻想来,倒像是特意遮掩什么。
沈微澜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便悄悄走过去,指尖搭上冰凉的石板。
刚要用力,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响——三短一长,是陈妈的警告声。
她猛地缩回手,转身就见陈妈提着水桶过来,脸上带着怒容:“你个死丫头,打水打到这儿来了?那边的井不用,偏来碰这口废缸,是想偷懒吗?”
沈微澜慌忙低下头,接过水桶:“奴婢知错了。”
陈妈夺过水桶,故意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骂道:“眼里没点规矩,再乱逛,仔细刘嬷嬷扒你的皮!”
指尖却在她手背上飞快地敲了两下——那是“别慌”的意思。
沈微澜看着陈妈提着水桶离开的背影,心里渐渐清明。陈妈这是在提醒她,这里不安全,但也间接证实了她的猜测——那口废缸有问题。
晚饭时,沈微澜故意打翻了自己的粥碗,被刘嬷嬷罚去清洗所有的碗筷。冰冷的水浸得她指尖发僵,却正好给了她去后院水井打水的机会。
雪已经停了,月光惨白地洒在地上,将后院的影子拉得老长。沈微澜拎着水桶走到那口废缸前,心脏跳得像擂鼓。
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开石板,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了出来,混着潮湿的霉味,格外刺鼻。
缸里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整齐地叠着几匹布料,银灰色的云锦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正是账册上记录“损耗”的那些。
沈微澜的指尖微微颤抖。
找到了。
刘嬷嬷不仅克扣月钱,还私藏宫里的布料,借着给宫外儿子送包裹的名义偷运出去。这些布料若是拿到黑市上,足够换好几间宅院了。
她迅速盖好石板,装作打水的样子往回走,路过陈妈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说:“水缸里的水,好像冻住了。”
陈妈的洗衣槌顿了顿,随即又落下,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两长一短——那是“知道了,小心行事”的意思。
回到杂役房时,沈微澜的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她坐在草堆上,将冻僵的手往怀里揣,感受着那半块玉佩的温润。
父亲教她算学时曾说:“数字从不说谎,说谎的是人。”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窗外,刘嬷嬷的身影在月光下晃过,手里还拿着那个蓝布包裹,正往后门走。沈微澜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这盘棋,终于有了第一枚可以落子的地方。
她不需要立刻揭穿刘嬷嬷,那样太便宜她了。她要像父亲教的那样,把这枚棋子攥在手里,等到最关键的时候,再轻轻落下,一举定乾坤。
沈微澜将冻得发紫的手指张开又攥紧,虽然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她知道,从发现账本漏洞的这一刻起,她就不能再只满足于藏在泥里了。
她要开始往上爬,哪怕每一步都踩着刀尖。
夜渐深,杂役房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沈微澜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那半块玉佩在她掌心,渐渐焐得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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