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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寒霜·活水
栖梧苑内,烛火幽微。
白日里新帝的威压、安阳郡主的叫嚣、宫人窥探的目光……所有喧嚣都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外。
这里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近乎凝固的寒意,以及烛火不安跳动时投下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萧烬踏入内殿,没有唤人伺候,无声无息,素白的裙裾拖曳过地面,像一抹游荡的幽灵。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妆台上。
那里,没有华丽的珠翠,没有馨香的脂粉。
只有一只小巧的、以冰玉为底座的琉璃盏,静静陈放。
盏中盛放的,是一段尚带着体温余韵的、暗红色的柔软之物。边缘处凝结着细小的血珠。
萧玉柔的舌头。
戌时三刻,分毫不差。
空气里弥漫开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铁锈腥气,混合着殿内残留的、早已冰冷的香烛余烬,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莫名兴奋的复杂气息。
萧烬一步一步走向妆台,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却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紧绷的弦上。
她的视线牢牢锁住那琉璃盏中的“战利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冰原上,跳跃起一丝近乎病态的、满足的火星。
她走到妆台前,没有立刻去看那舌头,反而抬眸,望向了那面熟悉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
镜中映出她苍白而明艳的脸庞,素白衣裳,颈间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立领下若隐若现。
跳跃的烛火勾勒出她惊心动魄的轮廓,而另一半,则更深地沉入昏暗之中。
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阴影里,一道玄色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最忠诚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浮现。
是十。
他依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青铜雕像,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玄色的衣料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只有低垂的眼睫上,似乎还残留着窗外透入的、一丝冰冷的月辉。
萧烬的目光从镜中自己的影像,缓缓移向镜中映出的那个沉默的影子。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子,或者说对着镜中的“十”,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没有温度的、近乎妖异的弧度。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她保持着面向铜镜的姿势,身体却微微向右侧转动了一个角度。
接着,她抬起左足——脚踝纤细白皙,在昏暗烛光下泛着玉般的光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践踏般的姿态,轻轻地、稳稳地,踩在了身后侧方单膝跪地的十的左肩之上。
十的肩甲冰冷坚硬,玄铁铸就,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煞气。
萧烬小巧的足弓踏在那片冰冷坚硬的金属之上。
他没有丝毫抗拒,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肌肉颤动都没有。
仿佛她踩踏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早已为她准备好的、沉默的垫脚石。
他单膝跪地的姿态如同磐石,稳固地承受着这来自主人的、带着绝对占有和宣示意味的触碰。
萧烬就这样,身体略微侧向铜镜方向,一只赤足踩着十的肩膀,目光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镜中的景象,包括她自己踩着十肩膀的侧影,以及镜中映出的、十那始终低垂的头颅。
跳跃的烛火映照着她半边侧脸,明艳不可方物,而另一半则隐在昏暗里。光影流动。
殿内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如同微弱的心跳,敲打着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萧烬的目光透过镜面,与镜中十那双始终低垂、隔绝人世的眼眸在虚幻中交汇——即使他并未真正抬眼。
“你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像是在问镜中的自己,又像是在问脚下这道凝固的影子,或者是在问那盏中无声的“证物”,“这深宫,这人间……是不是很有趣?”
脚下冰冷的肩甲是唯一的回应,沉默,坚硬,永恒。
窗外的月色,依旧冰冷如霜,无声地洒落。
几缕清辉透过窗棂,落在男人始终低垂的眼睫上,也落在妆台琉璃盏中那暗红的“宝石”上。
殿内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你说……”萧烬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像是在问镜中的自己,“要是当年在雁门关……死的是我,就好了。”
镜中映出她美丽的容颜,也映出她眼底深处那片荒芜冰冷的死寂之地。
她看着镜中那个沉默的影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渐渐拔高,变得尖锐、破碎,疯狂地撞击在冰冷的殿壁和梁柱上,回荡着,碎裂成一片片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凌,扎得人耳膜生疼。
笑声渐歇,留下更深的死寂。萧烬赤足下的肩甲依旧冰冷坚硬,纹丝不动。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铜镜,落在身后那片凝固的阴影上,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玩味试探的语调,对着空气低语:
“十……”她的声音拖长,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的轻佻。“本宫要嫁人了呢。去西戎,给那个叫贺兰灼的男人做王妃。”
她说完,屏息了一瞬,赤足下的力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加重,足弓的线条绷紧了些许。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紧紧盯着镜中映出的、十低垂的眉眼和那覆着寒霜般的眼睫。
然而,什么都没有。脚下的肩甲依旧如亘古不变的岩石,冰冷、坚硬、沉默。
镜中映出的影子,连眼睫上凝结的那点月霜都未曾晃动分毫。
萧烬唇角那抹妖异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几乎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冷笑。“呵……可惜啊,真是可惜。”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冰冷孤绝与病态依赖的情绪,如同深海的暗流,在她胸腔深处无声地翻涌。外公走了,舅舅是豺狼,母亲……
“十……”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几乎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类似疲惫的依赖感。
她缓缓收回了踩着十肩膀的赤足,无声落地。她没有再看镜子,而是旋身径直走向身后侧方那片凝固的阴影。
走向十本身。
她停在十的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古井深水般的寒意。
她微微俯身,视线与他低垂的目光平齐——或者说,与那覆盖了他大半张脸的、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平齐。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面具冷硬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翻涌的、复杂的冰原。
“这世上……”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脆弱,“好像真的只剩下你了。”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毫无生气的面具。
然后,在凝固的空气中,她做了一个极其突兀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动作。
她微微倾身,将自己的唇,带着一种近乎祭献般的、却又充满绝对占有意味的姿态,轻轻印在了那冰冷坚硬的玄铁面具之上。
唇瓣与金属接触的瞬间,传递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和坚不可摧的隔绝感。
没有温度,没有回应。如同亲吻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然而,就在她的唇离开面具的刹那,就在那句“只剩下你了”的尾音彻底消散在冰冷空气中的瞬间——
那覆盖在面具之后、始终低垂的、仿佛凝结着永恒月霜的眼睫,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冰层深处,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星,骤然引发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快得如同错觉。
同时,他胸腔深处,那被精密训练压制到极限、如同冬眠蛇类般缓慢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节律,在那一刹那,似乎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一种被无形之手猝然攥紧心脏的凝滞感,瞬间席卷又瞬间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抹平,重新归于死寂的冰封。
这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破绽”,发生得如此之快,又瞬间被抹平。
萧烬直起身,退开半步,仿佛刚才的举动从未发生。她只感受到了面具永恒的冰冷和脚下的沉默。
她错过了那冰层下,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属于“人”的意识,刚刚经历了一次无声的、剧烈的震荡。
那震荡的余波,甚至比听到“嫁人”时更加汹涌。
她知道。
无论这深宫有多深,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无论她要做什么——是毁灭他人,还是毁灭自己。
这个人,这道影子,都会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如同当年在尸山血海的雁门关雪地里,用一件冰冷的大氅裹住她,将她从地狱边缘捡回来一样。
绝对的忠诚,绝对的服从,却也……绝对的冰冷,绝对的隔绝。
她如此坚信着。
“你只能是我的,十。”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寒意的平静,却多了一份斩钉截铁的占有,如同宣告一条不容置疑的铁律。
“从雁门关的雪地里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我的影子,我的刀,我的……所有物。”
窗外的月色,依旧冰冷如霜,无声地洒落。
几缕清辉透过窗棂,落在男人始终低垂的眼睫和那冰冷的面具上,仿佛刚刚那微不可察的颤动和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寒霜依旧永恒地镀在上面,隔绝着人世。
然而,在那面具之下,冰层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句冰冷的依赖和那个突兀的吻,悄然撬动了一丝更深的缝隙。
她以为自己掌控着冰冷的死物,却不知脚下的基石深处,已悄然渗入了第一缕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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