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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海绵的向日葵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直直照向客厅地板,轻薄的浮尘平铺在上面,一览无余。窗边高低错落的木架上,摆放着品种不一的多肉,还有几个发了小嫩芽的花盆,那是司漾前段时间种的向日葵。
面积不大的房屋内,物品放置得规整有序,原木色调的家居和绿植相得益彰,其间时不时跳出一个红色的手摇留声机、湖蓝色的草莓抱枕、墨绿色的小块地毯,在电视墙的一侧是带着陈旧记忆的书和动漫手办立牌。
司漾在玄关处换好鞋,把手上的一堆东西放到桌上,又将行李箱提到房间。一打开箱子,透明雨伞赫然而现,她记得她什么都装了,唯独没有装这把伞。
雨伞被放进衣柜角落里,用箱子遮住。
浮尘扬起,久久不愿平息。
从房间整理出来的司漾,又把其他地方收拾了一遍,坐到桌上吃外卖时已过下午三点。她环视着房屋四处,干扁的海绵慢慢喝饱水,变得满足。大学毕业后,她就独自搬进这套房子,到现在住了三年多,每一处都是她用心的痕迹。
叮咚。
是外婆发来的微信,自从老人家学会怎么用手机以后,时不时的就要弹条语音过来,问她最近好好吃饭没,什么时候回去看他们,给她做了什么好吃的等着她。
“漾漾,今天是不是出差回来了?快回家来,外婆做了草莓蛋糕,前两天新学的,你来吃吃看。还有,今天没有拒绝权哦漾漾。”
二十秒的语音,司漾听了好几遍才回复:“好,外婆,晚上我就过去,等会儿要先去趟工作室。”又陪外婆聊了一会儿,司漾才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睡个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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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檬收到老板要去工作室的消息,早早到达等候。司漾还没摸到放在后备箱的箱子提手,小檬就急忙接过此重任:“姐姐姐,我来提,大摄影师的手可不能提坏咯。”
司漾被这话吓坏得上前摸摸小檬的额头,怕她被风吹傻了,忘记之前两人跟破公司去荒郊野林拍广告,一个背上背十多斤设备的事。
小檬拉下司漾的手,朝她笑得甜甜的:“我就谢谢你嘛,那天让我提前走了。”说着说着还不好意思起来。
司漾憋着笑,热心建议:“那下次你帮我拍,我提前走。”
“漾漾姐你高看我了,我还是干苦力吧,把我当牛马使,别心疼!”拍拍胸脯的人,一脸你让我往东绝不往西的赴死感。
司漾憋了半天的笑,一下破功,全是对得力助手的肯定:“好的,我会好好珍惜你的决心。”
工作室在商圈边上的佑林路,绕过人行道上高大的梧桐树,穿过铁门步入小院内,右侧的独栋小洋房便是。面积不算大,上下两层将将够用。二楼有个单独的休息室,以前太忙的时候司漾懒得回家就会住这里。
“最近谈合作的人多吗?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司漾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椅上,滑动手里的鼠标。
小檬拿平板翻了一下:“有点多。确定的有周六和下周五的杂志,30号的《V》杂志周年庆典。”
“没关系,先不接了,新合作等到6月份再说吧。”司漾转动沙发椅偏头看她,“这两个月你想干什么就去吧。”
“真的?”她亮晶晶的星星眼朝司漾一闪一闪地。
拜托,带薪休假没人不爱好吗,就算没有正常上班高,可那都是业绩提成啊。
不劳动即可富裕的日子,请您多多降临。
司漾轻晃椅子,撇脸不看她,左边嘴角的酒窝时影时现:“哪次是假的?”
就是哪次都不假,才真得像假的。
“好了,快别笑了,发你整理好的方案我看看。”听到这话,站在一旁傻笑的人才动起来。
司漾撕了张便利贴,简单打个草稿。
办展,回家,采风,纽约,周...写到一半的字停下来,按动笔被捏紧,又匆忙划掉。
黑色的疤痕刺透蓝色便利贴,半字依稀可见。
梧桐树腾出青嫩枝叶,裹着帷幕的春风轻抚而过,引得暖黄色灯光透过薄薄绿色,牵起细卷的嫩叶在黑暗中翩然起舞,环绕在司漾影子周围。
司漾打开驾驶座车门,系好安全带。外婆在五分钟前发了信息,问她出发没有,什么时候到。她简单回复说现在出发了,启动车子前往汇锦巷。
再次看到熟悉的巷口,封皮斑驳的记忆本被一页页翻开,每页每字都鲜活如初。16岁前的司漾对汇锦巷的认识只有外婆一家,26岁的司漾还记得有他。
钱包被偷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司漾才放暑假,揣着钱包去逛书店,书没买到,反倒是钱包被偷了。自此以后,她三点一线的生活有了例外,一位偶遇的观测嘉宾。
她陪外婆逛菜市场偶遇,到巷口丢垃圾偶遇,深夜偷跑便利店吃零食偶遇,在很多很多时候偶遇。偶遇的频率越来越高,记忆本模糊的只有刻意和有意。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不模糊。
路过第二栋住户时,司漾没敢多看,直直朝前走。感应灯忽地亮起,默不作声地照着她脚下的路。
司漾刚推开木制矮栅栏门,外婆就迎了出来,花白头发被梳得规规整整,充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漾漾来啦,快进屋,外婆刚热好菜。”有些粗糙的手拉上她,还想把她的挎包一并接过去。
“没事外婆,我自己拿。”司漾回力握紧,轻轻靠着,“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草莓蛋糕了。”
开门进屋换鞋,一套流程自然又熟悉,只是放缓地脚步出卖了她。
“你妈妈在学校有晚课,还没回。”外婆话音未落。
外公坐在沙发上,悉悉索索地翻着报纸:“还知道回家?”
外婆牵着司漾往餐桌走,话却是对身后人说:“别翻你那破报纸了,早上才在穆清面前翻过一次,有话不会好好说啊。”又接着对司漾说,“别理他那臭德行,你妈一半性子随了他,什么好话都弯弯绕绕。”
司漾安抚性地拍拍外婆的手:“外公您吃过晚饭了吗?”
报纸翻动的频率变高,好似怎么翻都找不到要看的那页,悉索声停了下来,一把放到桌上,他站起身朝司漾看去:“吃过了,你坐下吃吧。冰箱里还有你妈给你带的芒果千层。”讲完也不看司漾,兀自走进书房。
“好。”干涩的笑容挂在嘴角,沸腾着的水顿时熄灭了大半。
司漾洗过手,端着碗吃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你也别怪你妈,那时候她生病了,很多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外婆也不逼你们俩,只是希望平常能和和睦睦坐下来吃顿饭。”
嘴里的饭有些噎人,卡着嗓子发不出声,司漾又吃了几大口,顿了好一会儿:“我们也挺和睦的。”至少跟前几年比起来。后面这句她没说,是家人又怎样呢?那些最深的刀口往往是这样来的。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微妙的感觉是双方都熟悉的结果。那些痴心做白日梦的人,一次次诚恳寄情于白日,梦却从未真正降临。
坐在司漾对面的人笑着转移话题:“好,那我们不提了。漾漾有没有交男朋友?”怕她反感又急忙解释,“不是外婆催你,前两天在巷口碰见你张姨,说她表家侄子在相亲,是个海归啥的,又跟我打听起你来。”
司漾明了,抵触情绪消下一些,也仅是一些。她放下碗筷:“还没有,但是外婆,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您别给我张罗相亲的事。”
她的拒绝里明显的生硬强势,听感会不好,却能最直接表示自己的态度想法,省去无谓地讨价还价。
外婆也不气,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她碗里,关心更多的:“好,我不张罗,不过有中意的可要抓紧。外婆不是催你嫁人,只想你有个体己人讲讲心里话,不开心的时候有人陪,不用事事顾及乖巧懂事。”说着说着话又要绕回母女俩身上,叹了口气,起身给司漾装馄饨去了。
吃过饭的司漾帮着家里的阿姨收拾完,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手里端着卖相很好的草莓蛋糕。食之无味,那份喜悦快被往事消磨殆尽。
好像每一次都这样——
巴掌被甜蜜包裹,在她看见希望的一瞬毫不迟疑落下,躲避不及,一击毙命。
甜蜜不假,巴掌也是真的。
事情发生的第二年,司漾和妈妈搬到了外婆家。穆清日益严重的病情,司漾一人无力招架,陷在被责问被审视的沼泽里,不甘心沉下去,也舍不得做不到丢弃。噩梦夜夜敲门,惊醒恍惚自责痛楚,一切推到悬崖,分崩离析。
所有人都只看到她的痛苦,而她好像始终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门被恶狠狠拍响,玻璃花瓶划伤小腿,手臂全是长指甲抓痕......所有人都只有一句:你妈妈生病了,别怪她。万能答案被反复利用,不允许她有一丝质疑。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也一步一步迈向沼泽地深处,想就此沉陷黑暗里。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更讨厌这样的生活。毫无作用的尝试印证了她无能为力的事实,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去乖巧懂事去体谅所有人。
某一天,她遇见一个意外的人。
刺眼阳光打在他身后,没有丁达尔效应,她也看见了光的形状。她开始有模有样地学着,像影子一样悄悄地。后来她发现,沼泽变成了绿草地,金灿灿的花朵随风高扬笑脸。
她被阳光包围着,轻拥着,他说:“别怕,没事了。”他说:“你很棒,你没错。”
没来得及送出的向日葵和说出口的话藏在心底。
她想,要是可以,她会提前站在他家门口等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你好周戈谦,我是司漾。”
不过,好像也没机会了。
“漾漾,快过来,你来看看这个。”外婆坐在客厅沙发喊司漾。
司漾匆匆捡起掉在地上的蛋糕,乱线的情绪被愧疚盖上薄纱:“来了,对不起外婆,刚刚没拿稳掉地上了。”她举起奶油糊成一坨的手和盘子。
“哎哟,掉就掉了,快去洗洗。”外婆放下手里的手机,急急拉她去洗手。
洗好又坐回沙发,外婆重新戴上她的老花镜,打开手机,在司漾面前一张张翻着照片。
张xx,男,27岁,F国xx大学毕业;姜xx,男,30岁......外婆边翻边给司漾介绍。她真希望刚才被奶油糊住的是双眼,暂时性失明。
等老人家翻完,司漾才开口,无奈参杂恼火,用撒娇当礼貌外衣:“外婆,我的诉求您一个也没听见吗?”
“乖囡囡,看看又不打紧,万一有中意的呢。”
“看完啦,没有没有,一个都不喜欢。”
“你个小滑头,好了,下次外婆拒绝她们。你要是谈恋爱了得和外婆说,外婆一看一个准。”
“好啦,知道了,一定和您说。”司漾歪头靠在外婆身上,挽着她的手臂轻晃。
司漾陪外婆坐了会儿,又进书房忽悠外公下了几盘五子棋,九点半时跟二老告别,说过几天再来。
外婆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那句“再等会儿吧,你妈妈快到家了”,两人站在矮栅栏门前,望着司漾朝前走的身影,几不可察地轻叹口气。
司漾一手提着几大盒馄饨和剩余草莓蛋糕,一手拎起芒果千层,盯着它,在想是丢掉还是去买过敏药。
出事前,芒果千层是她最爱的甜品,没有之一;出事后,她闻到芒果味都会呕吐不止,全身过敏。现在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但仍旧不能吃。
她又走到巷口第二栋房子,院子秋千上坐着个身形苗条的女生,在打电话,甜甜的音调幸福的笑容,并不难猜是在和谁打。长相是她见过的,声音也是她听过的,那天的画面还清晰印在脑子里。
她还是不敢多看,脚步有些僵硬地往前走,也没有注意到那些暖光依旧照在她身上,照在前方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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