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命名

作者:心桉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五章:沉默的坐标轴


      便利店的灯光,深绿色的围裙,手背上那道刺目蜿蜒、渗着新鲜血丝的暗红痂痕,还有最后定格时那双冰封般平静却带着审视的眸子……这些画面如同卡顿的默片,在林晚星的脑海里反复倒带、重播,搅得她一夜无眠。晨曦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落在她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上,像未干的泪痕。她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晚那盒草莓泡芙塑料包装被自己捏得变形、发出濒临破碎呻吟的触感,鼻腔里似乎还顽固地萦绕着那甜腻到发齁又充满讽刺的奶油香气,以及……那丝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的、冰冷的消毒水味道。

      那味道,成了便利店狼狈逃离后,刻在她神经末梢的耻辱印记,也成了横亘在她与江沉之间那道无形屏障的具象化提醒。

      她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高二(1)班教室的。早读的嗡嗡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撞击着耳膜。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视线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江沉已经到了。

      他侧身坐着,半边轮廓浸在清晨清冷的光线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黑色帆布书包安静地搁在脚边,那本厚重如城砖的竞赛习题集已经摊开在桌面上。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支笔尖泛着冷光的自动铅笔,在布满繁复符号和几何图形的纸页上匀速移动,发出那种熟悉的、冰冷而高效的“沙沙”声。神情是万年不变的专注,姿态沉静得仿佛昨晚那个在便利店暖黄灯光下穿着深绿围裙、动作生疏地扫码、因顾客抱怨而绷紧下颌、手背伤口裂开渗血的狼狈少年,只是她疲惫大脑臆想出来的一个荒诞而心碎的梦境。

      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拒人千里的、由消毒水气味具象化的冰冷屏障,完好无损,甚至,因为昨晚那场猝不及防的“窥视”与狼狈逃离,这道屏障在晚星的感知里,似乎变得更加坚固、更加森冷、更加密不透风。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心口像被那无形的寒气狠狠刺了一下,闷闷地发疼,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她甚至不敢去深想,他手背上那道新鲜的、狰狞的伤疤,今天是否还在隐隐作痛?是否被新的、同样廉价的纱布草草掩盖?那纱布的边缘,是否还会在便利店的劳作中,被反复摩擦,再次撕裂?

      一整天,晚星都像个游离在教室边缘的透明幽灵,努力将自己缩在书本堆砌的堡垒之后。数学课上,张老师讲解的例题在她耳边化作一串串无意义的音符,视线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飘向那个靠窗的方向,落在他挺直如松的背脊上,落在他偶尔抬起翻动书页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只缠过纱布、为她挡过刀锋的手,此刻被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子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点冷白得近乎透明的腕骨。她像一个揣着滚烫岩浆秘密的窃贼,坐立难安,既害怕被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捕捉到自己这“不道德”的窥探,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描摹那袖子底下伤口的模样,每一次想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

      放学的铃声,第一次失去了往日象征解脱的轻快感,反而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尖锐地敲打在晚星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每一次笔袋拉链发出的“刺啦”声,都像锋利的刀刃在切割她脆弱的神经。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抱起沉重的数学书和那本承载着无数复杂符号的练习册,像一个被押赴冰封刑场的囚徒,脚步沉重得如同陷入泥沼,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隔壁那间散发着绝对寒意的小自习室。

      门虚掩着,熟悉的、带着绝对理性和寒意的“沙沙”声,如同永不停歇的冰原寒风,从门缝里清晰地、持续不断地流淌出来。晚星停在门口,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练习册的边缘,纸张在她掌心发出微弱的呻吟。她做了几次深长的、无声的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因恐惧和难堪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小兽,才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扉。

      光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出,依旧是那方狭小、逼仄、尘埃在窗外灰蒙天光里无声悬浮的、如同冰窖般的空间。

      江沉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背对着门口,微微低着头。他面前那本竞赛习题集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深奥的符号和复杂的几何图形如同宇宙深处密布的星辰。笔尖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心无旁骛、近乎冷酷的专注。消毒水那清冽到刺骨的冷冽气息,比教室里浓郁了数倍,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缠绕在每一寸空气里,像一层凝固的、拒绝一切靠近与窥探的厚重冰壳。

      晚星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像踩在薄得透明、随时可能碎裂的冰层上,每一步都带着赴死的决绝。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这一次,她将动作放得极轻极缓,椅脚与冰冷的水泥地面接触,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冰层下沉睡的巨兽。

      然而,对面那持续不断的、高速运转般的“沙沙”声,没有丝毫停顿。那冰冷的节奏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钟摆,无情地切割着凝固的时间。仿佛她的到来,甚至没有在那片绝对零度的冰面上激起一丝最微小的涟漪。他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

      晚星默默地坐下,将书本放在冰冷的桌面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悬浮的尘埃。她翻开练习册,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翻到昨天被那个“歪嘴斜眼”的太阳和“顶着怪异天线”的根号房子短暂温暖过的章节。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页脚的空白处——昨天那个她依葫芦画瓢、带着笨拙的敬意和隐秘的试探描摹的、小小的、同样歪歪扭扭的“根号房子”上。那个丑萌的小房子,此刻在这冰冷彻骨、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环境里,显得如此孤单、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像一个闯入禁地的、懵懂无知的孩子。

      一种莫名的冲动,夹杂着一点笨拙的试探、一丝隐秘的慰藉,还有昨夜便利店事件后残存的、微弱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心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驱使着她。她迟疑了一下,指尖在冰凉的铅笔杆上摩挲。终究,还是被那股力量推动着,拿起了铅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距离那个孤单的小房子几厘米的地方,心跳微微加速,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她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隐秘的仪式,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昨天那个小房子的旁边,又轻轻地、慢慢地勾勒了一个新的轮廓。这一次,顶上的那根代表“√”的天线,她努力控制着微微发颤的手指,试图画得……更直了一点?像一个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学徒,在小心翼翼地模仿大师那惊鸿一瞥的笔触,试图抓住那曾经泄露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铅笔尖终于离开纸面,发出一声几乎不存在的、轻若羽毛落地的“嗒”声。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对面那持续不断的、如同精密仪器高速运转般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晚星的心跳也随之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她僵在冰冷的硬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死死屏住,仿佛只要发出一丝声响,就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引来毁灭性的灾难。

      江沉抬起了头。

      目光,如同两道骤然开启的、毫无温度的探照灯,带着穿透一切的锐利,越过冰冷得如同手术台的桌面,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她练习册页脚——那一大一小、两个并排依偎着的、线条歪歪扭扭的“根号房子”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成了永恒。

      惨淡的天光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晚星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如同鸦羽的长睫,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扇动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像冰封湖面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风,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他的眼神,依旧是深潭般的平静,像结着厚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没有惊讶,没有疑问,没有探究,更没有……昨晚在便利店暖黄灯光下被她撞破秘密时,那种冰封千里、带着审视和疏离的锐利。

      他只是那样看着。目光在那两个简陋得有些可笑的图形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心跳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晚星指尖的血液都凝固。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评价,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极其自然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从未发生,他合上了那本承载着星辰大海奥秘的厚重习题集,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冰裂的“啪嗒”轻响。接着,他伸出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机械程序,毫无阻滞地、平稳地抽走了晚星面前摊开的练习册。

      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秩序感和理所当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

      晚星那颗悬在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的心,却因为这沉默的、没有指责的、按部就班的“流程”,奇异地落回了实处一点点。像在悬崖边缘抓住了一根细弱的藤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的模仿。他没有流露出厌恶,没有冰冷的审视,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这……算是一种默许吗?一种在她惊惶不安、被昨夜尴尬冻结的世界里,勉强维系住的安全感和……卑微的慰藉?

      江沉修长而干净的手指翻动着书页,指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没有停留在上次那个被“根号房子”意外拯救过的安全区,而是直接、精准地翻开了新的一章——函数图像与性质。他拿起了那支熟悉的、尾部光秃秃的、带着原木纹理的廉价铅笔。

      晚星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悬在半空。这一次……会是什么?还会不会有那样笨拙的、带着奇异温度的、仿佛冰川裂缝下透出的阳光般的涂鸦?像上次那个拯救了她的“根号房子”?

      笔尖落下。

      没有太阳,没有地平线,没有顶着天线的方盒子,没有拖着可怜尾巴的“x”。

      只有冰冷的、精确得如同用最精密的圆规和直尺镌刻出的坐标轴,横平竖直,无情地分割着雪白的草稿纸。X轴,Y轴,原点,刻度清晰而冷漠。

      “函数 f(x) = |x|。” 他的声音响起,平板,无波,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朗读一段冰冷的数学定义,每一个字都带着公式化的硬度,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起伏,“绝对值函数。图像关于 y 轴对称。”

      笔尖在坐标轴上快速移动,没有丝毫犹豫,画下一个标准的、棱角分明、带着绝对理性光辉的“V”字折线。动作娴熟,带着顶尖理科生特有的干净利落和掌控感。然后,他用铅笔略显钝感的末端,在折线那尖锐的顶点(原点)和两个斜向上无限延伸的分支上,各点了点,留下几个清晰而冷漠的墨点,如同冰冷的坐标标记。

      “当 x 大于等于 0 时, f(x) = x。” 笔尖在“V”字右支的上方,落下冰冷的字符。
      “当 x 小于 0 时, f(x) = -x。” 笔尖在“V”字左支的上方,落下同样冰冷的字符。
      “值域 [0, +∞)。”

      整个讲解过程,如同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在运行,高效,准确,逻辑链条清晰得像被钻石切割过的镜面,闪烁着纯粹理性的寒光,却也坚硬冰冷得让人无从下口,找不到一丝可以攀附的缝隙。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个试图解释“为什么”的眼神。

      晚星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理解那折线的含义,理解那两段冰冷公式背后的意义。但那些抽象的符号和笔直的线条,在江沉毫无情绪起伏、如同宣读判决书般的叙述下,变得异常遥远和难以捉摸。为什么是这样一个“V”字?为什么关于 y 轴对称?为什么值域是从0开始到无穷大?她脑子里塞满了问号,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却在他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冰冷定义。

      巨大的挫败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淹没了昨夜便利店事件带来的混乱心绪。昨夜的心疼、酸涩和难堪尚未完全平复,此刻又被这纯粹的、高效的、却毫无温度可言的“教学”方式堵得密不透风,让她几乎窒息。她只能死死地、近乎自虐般地低下头,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聚焦在草稿纸上那个标准的、毫无情感的“V”字折线上,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绞紧了校服下摆粗糙的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沉默,再次如同拥有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弥漫开来,笼罩着这方狭小的空间,比冰霜更寒冷。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影子,在灰蒙蒙的玻璃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晃动,证明时间并未完全停滞。

      江沉静静地等了几秒。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得格外粘稠、缓慢。他看到对面的女孩依旧深深地埋着头,细软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彻底打懵、只能瑟缩着将头埋进羽毛里的幼鸟,脆弱得不堪一击。几不可闻地,他似乎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然后,他重新拿起了那支木杆铅笔。

      笔尖,没有指向练习册上的下一道题目。

      他抽过一张崭新的、雪白的草稿纸。

      晚星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激荡起巨大的涟漪!期待如同微弱的、摇曳的烛火,在绝望的寒夜里“噗”地被点燃!他会画吗?像上次那样?用那种笨拙的、丑萌的、却带着奇异温度的方式?

      笔尖落下。

      没有画。

      他在那张崭新草稿纸的最顶端,用极其工整、如同印刷体般一丝不苟的字迹,冰冷地写下了三个符号:
      f(x) = |x|

      然后,在下面,依旧是那种毫无感情的、公式化的笔迹,清晰地写下了刚才讲解的两条分支定义:
      x 大于等于 0, f(x) = x
      x 小于 0, f(x) = -x

      接着,他在纸张中央偏下的位置,画了一个比刚才稍小、但同样精确无比、线条冷硬的坐标轴,再次一丝不苟地画下那个棱角分明、象征着绝对理性的“V”字折线。

      最后,他在那个代表着值域范围的区间 [0, +∞)上,用笔尖画了一个清晰的小圆圈,像是冰冷的审判官在最终判决书上盖下的、不容置疑的印章。

      整个过程,如同将刚才的口述讲解,用最简洁、最冰冷、最无人情味的符号和图形,重新誊写、固化了一遍。没有表情,没有解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温度和气息。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准无误的打印机,在冷漠地输出预设好的、不容更改的程序结果。效率高得令人心寒。

      晚星眼中刚刚被那崭新草稿纸点燃的、那点微弱的期待烛火,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海,“嗤”地一声,瞬间熄灭,连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沉重棉花,又冷又沉,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气管的刺痛感。

      原来……不是每一次他笔尖的“卡顿”,都会伴随着“根号房子”的奇迹诞生。
      昨晚便利店的狼狈“撞破”,似乎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将他推回了那个由绝对理性、冰冷符号和高效程序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堡垒最深处。他不再尝试那笨拙的、可能暴露一丝内心柔软缝隙的涂鸦。他用更纯粹、更高效、也更疏离、更令人绝望的方式,划清了界限。他在用行动无声地宣告:教学,仅限于此。多余的温情,是冗余,是错误,是不必要的程序干扰。

      他将那张写满冰冷符号、图形和那个被重点圈出的值域的草稿纸,动作平稳、毫无波澜地轻轻推到晚星面前。仿佛递过来的不是知识的载体,而是一张毫无意义的、冰冷的说明书。

      “下一题。” 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山涧深处刚刚融化的、裹挟着冰碴的雪水般的清冷,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张纸,只是递过来一张需要签收的、无关紧要的快递单。

      晚星看着被推到眼前的草稿纸,上面那个被重点圈出的 [0, +∞),像一道冰冷坚固、无法逾越的铁栅栏,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理性世界的门外。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如同砂纸摩擦。她慢慢地伸出冰凉的手指,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指向练习册上下一道关于双曲线性质的题目。那复杂的图形和符号,在她眼中如同狰狞的怪兽。

      江沉的目光随着她微颤的指尖落下,极其短暂地扫了一眼题目。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询问或引导,甚至连一个思考的停顿都没有。他直接拿起铅笔,笔尖精准地落在那张刚刚被他推过来的、写满冰冷符号的草稿纸的空白处——就在那个被重点圈出的值域下方,开始画新的坐标轴,准备推导新的公式。仿佛连多浪费一张纸,都是对他“宝贵”时间的亵渎。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单调,冰冷,如同永不停歇的冰原寒风,无情地切割着晚星脆弱的神经。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盘踞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鼻腔,扎进她的脑海。

      晚星低下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寻求庇护般的软弱,落回自己练习册页脚——那两个并排的、歪歪扭扭的“根号房子”上。在草稿纸上那个巨大而精确的、散发着绝对理性寒光的“V”字折线,以及那些如同印刷体般冰冷字符的对比下,它们显得那么幼稚,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自不量力。

      像两个误入精密仪器内部、笨拙地试图模仿冰冷齿轮运转的、可笑又可怜的小石子。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她悄悄伸出手指,用冰凉微颤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小小的、粗糙的图形。纸面摩擦着指尖,带来一丝细微的、真实的、带着微弱暖意的触感。这是她在这个由冰冷坐标轴和绝对理性符号构筑的、令人绝望的寂静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微弱温度的点。是昨夜便利店狼狈逃离后,唯一残存的、证明那场“根号房子”温暖并非幻觉的证据。

      她不再期待涂鸦。
      她开始尝试理解那些冰冷的符号,解读这台“精密仪器”输出的程序。
      她努力集中起被酸涩和难堪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精神,强迫自己去跟上那根在坐标轴上快速移动、不带一丝感情的铅笔尖,去记忆他写下的每一个字符,每一个公式。

      虽然依旧艰难得如同在冰面上跋涉,虽然依旧隔着厚厚的、仿佛永难融化的冰层,但至少,他没有因为昨晚便利店的“撞破”而彻底中断这场强加于他的“义务”。至少,在这个沉默的、只有笔尖沙沙声和消毒水气味的坐标轴上,还有两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被冻僵的“根号房子”,像两颗迷失在绝对零度宇宙中、却依然固执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辰,标记着她曾经感受到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笨拙的暖意。

      暮色渐浓,灰蓝色的天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将小自习室染上一层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色调。江沉笔尖那永不停歇的“沙沙”声终于停下。他合上练习册,动作干脆利落得如同切断电源,将书推回给晚星,没有一句总结性的询问,没有一个确认她是否理解的眼神。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单肩挎上那个洗得发白、承载着他沉重现实的黑色帆布书包,如同昨日重现,像一阵裹挟着浓烈消毒水气息的、沉默而决绝的寒风,径直推门离开,没有回头,没有一丝留恋。

      晚星没有立刻收拾。她独自坐在冰冷的硬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目光长久地、近乎空洞地停留在那张被推回来的草稿纸上。那个被重点圈出的、冰冷的 [0, +∞),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面前。她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练习册页脚那两个小小的、相依为命的“根号房子”。

      沉默的坐标轴上,她和他,一个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冰冷仪器,持续输出着绝对零度的理性符号;一个如同笨拙的学徒,只能在角落偷偷描摹着无人解读、也无人回应的幼稚图形。唯一的交集,是笔尖划过的同一张纸页发出的沙沙声,和空气中那挥之不去、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消毒水气息。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公式和冰冷图形的草稿纸折好,像收起一份沉重的判决书,夹进了厚重的数学书里。然后,她拿起那支带着她指尖余温的铅笔,在那两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根号房子”旁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画了一个更小的、线条颤抖的、几乎难以辨认的“V”字折线。

      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在广袤无垠、冰冷死寂的荒原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渺小而倔强的坐标点。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73986/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