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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
长安以西二十里,咸阳县,杜家小院。
此时夜色正浓,大红灯笼从院门一路挂到正屋檐下,吹吹打打的鼓乐笙箫还没歇下,只因这热闹还没散透。
喜事的主人公姓杜名锡,平日乡邻都唤他一声“进士老爷”,只因他早前丁忧未被授官而闲居在家,今孝期已过,恰逢成家之年,便有了今日的新婚之喜。
他被来吃席的人多劝了几杯酒,脚下已经有些踉跄,要小厮搀扶才进得了新房。
从纳采到迎亲,他跟新娘子崔三娘都没有正式见面,唯一一次,不过他曾隔着崔家那池夏荷远远地瞧了一眼。
那一眼,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紧。
而今夜,他终于可以亲睹自家娘子的芳容了。
杜锡刚跨过门槛,便见一众亲朋好友都挤在新房中,喧腾的喜气中混着股烟油的焦糊味儿。
那气味闷得人头脑发胀,他不由得在心底埋怨,肯定是阿娘图便宜买的红烛。不过,过后便会好起来的……
房中众人俱让出一条道儿,内室里,团扇遮脸的青衣新娘正端坐床沿,一侧的喜娘瞥见他进门,当即热络地笑道“可算把郎君盼来了”,另一边则是垂首侍立作万福的婢女。
杜锡虽头昏目眩,但还是推开了搀扶的小厮,强自直起腰、背着手往里间走去。
耳边的道贺声、嬉笑声不绝,当他一屁股坐到新打的柏木床上,便觉坐着的地方硌得慌。
他垂眼飞快一瞥,原是百子千孙红被上,铜钱、果子、花瓣和花钿撒了满床。
而身旁与他同执一条红绸的新娘子,似是娇羞不已,纤手微挪遮面的团扇,试图将他窥探的目光尽数挡在扇外。
不过,团扇薄可透光,他借着满室摇曳的烛光,依稀能透过扇面描摹出她温婉的轮廓——
杜锡只觉仿若梦中。
“大郎,快让我们看看新娘子的模样~”人群中的婶儿话语里透着急迫。
杜锡眼前人影憧憧,一时竟没能分清是哪个婶儿出声。
喜娘在一旁打趣:“想看娘子,不得进士老爷作一首‘却扇诗’?”
杜锡回过神来,起身往前踉跄两步,稳了稳身形,笑着朝亲友一拱手,高声道:“区区却扇诗,有何难哉?”
吟诗作对他虽不及李杜,但他毕竟考过进士,虽然排百来名,但是好歹是上过榜的。
只见他摇头晃脑在原地一转,那诗便也作成了:
团扇遮娇面,今夕为吾开。
低眉承雨露,举案奉高台。
德备宜家室,弄璋喜满怀。
当为吾门妇,一生侍夫来。
却扇诗既成,新娘子哪还有继续遮脸的道理?
白玉似的手徐徐放下,举着的团扇随之缓落,温婉娴静的鹅蛋脸上带着些娇羞忐忑,一身青绿婚服衬托下,她琥珀水眸流转间宛若犹带晨露的莲瓣轻摇……
神思恍惚间,杜锡脱口而出:“芸娘……”
话音未落,他心头警铃大作,牙关猛地一合,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委实不该啊!一定是酒意上头,竟让他觉得眼前的是自己早已过世的未婚妻!
杜锡扯起衣袖猛地擦了一下双眼——
这番情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曾经在梦里见过,只是,红绸的另一头,是一个叫做芸娘的娇俏娘子。她不爱金丝银线裁制的襦裙,却独爱月白素纱配藕荷色披帛,发间只簪一支莲蓬簪,行走时环佩轻响,竟比那满池荷花更添三分灵动。
可眼前这不是梦!
面前青衣大袖的娇娘,是自己的新妇崔氏!
在他兀自张皇间,那声错唤的喃喃飘入崔三娘耳中,骤然让她脸上的端庄开裂,漏出一丝愕然与动容。
她张口欲说,可是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杜郎……”
“进士老爷好福气啊!”
“哎哟!新娘子这容貌,难怪郎君看直了眼,换我也得迷糊啊!”
闹洞房的众人都没察觉出这对新人有何不妥,纷纷附和,有夸眉眼的,有赞气质的,喜娘也在床前高声唱合:“请郎君与娘子共饮合卺酒。”
怔神间,杜锡手上被塞了一个瓜瓢。
瓜瓢是新鲜的匏瓜剖开,虽然盛着微浊的薄酒,但还能看清瓜络的纹路。
合卺酒入口,有微微的苦涩。
杜锡一声不响,闷头饮尽,随即把瓜瓢掷于地上。
床边坐着的新嫁娘饮完了,也把瓜瓢掷于地上。
“大吉!”喜娘看着地上一仰一合两只瓜瓢,拍手贺喜道。
一众附和声中,这礼算是成了。
闹洞房的人陆陆续续离开,连原本不愿意离去、在原地闹腾的小孩儿也让父母给拎着出去了。
夜色渐浓,前院吃席的宾客陆续散去,后院也逐渐归于宁静,只余下过路狸奴偶尔的几声喵叫。
屋里总算清静了,闷人的气息也随着人潮退去减了几分。
杜锡不自然地在床前站了许久,依然心绪难平。随即到桌案边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茶水虽已凉透,却正好让他清醒几分。
待回头再看,那貌美的新娘子,竟然真的与他已经过世的前未婚妻有六分相似!
不过,或许是今夜被亲友乡邻劝了不少酒,导致现下头痛不已,眼神不佳也是有的。
他琢磨着,心下愧疚不由减了几分。略一沉吟,随后解下大红喜袍置于衣架,又依着礼数简单盥洗了一番,待神色稍定,才缓缓坐至床沿。
若是为了故去多年芸娘而夫妻不睦,那实在不该!
思及新妇,杜锡只觉头昏脑胀,遂手肘撑在膝头,手掌按住额角轻揉起来。
刚刚掷瓢溅撒的酒液在缠枝莲纹地毯上晕开了一片暗斑。余光扫过,床榻旁还有一角喜庆的裙琚。
那是崔三娘陪嫁而来的婢女,身形静得像个木桩子,连衣摆都未曾动过半分。
他烦躁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莫要耽误二人的叙话。
那片裙琚依然一动不动。
杜锡皱着眉,不耐地往上瞧去。
这婢女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梳着双环髻,她嘴角微勾,可以瞧见俏脸上带着浅浅的梨涡,只是她垂着眼,看不清眼里的神情。
身后的崔三娘早也卸了钗环发饰、宽了外裳,此时只穿着藕荷色中衣静静地侧躺在床榻里。
她闻言,急忙温声解释道:“夫君莫怪,我这婢女少时大病后,脑袋便不太灵光,我这便让她下去。”
“服儿,下去吧。”
闻言,那婢女终于动了,嘴角仍挂着抹未变的浅笑,缓缓躬身,姿态恭谨地低应一声“喏”,随后动作规整地往外走。
看着这个木讷怪异的婢女,杜锡叹道:“娘子仁善。”
这声赞叹入耳,崔三娘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夫郎的背影。
他的肩背微微佝偻,针脚潦草的月白色寝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肩背愈发瘦削单薄——
她甚至能隐约看出他脊骨的轮廓。
崔三娘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些年,或许他也不好过……
眼看着他微微垂头,双手在身前动作两下,伴着摩挲的窸窣声,那不甚宽阔的肩膀微微向内收紧,腿也微不可察地抖擞了两下。
只听他无奈叹了一声,未几,便合衣躺倒在床上。
崔三娘微怔,眼底漾过浅淡的惆怅,随即又释然了。
“早些安置吧。”杜锡的声音里带着倦意。
洞房花烛夜,酒意上头,有心无力,不然自己还能施展一番……
片刻失神间,他似乎回到在崔府相看那日,他远远瞧见崔三娘在凉亭下作画,大片大片碧荷映衬下,她一身粉色衣衫,温婉如莲。
要说他人生一大憾事,不是当日殿试时,因前一晚上多吃了两块凉糕,导致腹痛难忍而在金銮殿里稍稍表现不佳,而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早逝。
昔日,父亲曾与本县朱主簿结过娃娃亲,朱主簿早年做茶叶丝绢生意,后不甘于商海沉浮,重金捐了个官身,而他的独女芸娘自幼眉目如画,温婉聪慧,只可惜命运弄人,未及共结连理,便已天人永隔。
如今这崔家也算门当户对,崔家丈人也是当地有学问的,虽则今日迎亲才知道,崔家丈人一日内嫁三女,可俩连襟也出身书香门第,日后少不了帮扶提携。
“芸娘是我已经过世的未婚妻。”杜锡一时感上心头,缓缓开口说起从前的事。
崔三娘心中感念万千,却未敢显露分毫,只微微侧头轻声问道:“夫君可还念着她?”
“念,”他声音带着几分怅惘:“然,往事如烟,不可追矣。”
室内静默良久。
杜锡忽而意识到,大婚之夜与新婚妻子说起旧时的未婚妻,似乎不太妥当,“你不要多想了,既然已嫁我为妇,为夫必好好待你。”
“我信你。”她抬袖捂脸,低声应答。
室内的空气似凝住一般,持续了许久。
待到身旁轻微的鼾声响起,崔三娘几不可察地轻喟一声,撑起身来扯过薄被盖到他身上。
梆——梆!梆!梆!
一慢三快打更声在夜里响起——
丑时已到!
她深深地看了身侧一无所觉的男人一眼,旋即翻身躺倒。
不甘、无力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已经多少次了?
已经多久了?
为什么是她?
……
大红帐顶上的鸳鸯戏水绣纹映在她琉璃般的眸子上,却没现出半分喜色。
她在等待那预料中的结果落地。
“咔”屋顶上传来一丝细微的瓦片碎裂响声……
果不其然——
*
翌日。
“怎么样?”莫氏满脸焦急地走进屋里。
杜锡只摇了摇头。
“还是没反应,而且……”杜锡目光往内室望去,随即摇了摇头。
新妇不单是反应全无,更是连脉搏、呼吸都没有!
“而且什么啊?”莫氏没有心思听下去,不停地往外张望:“大夫怎么还不来?”
“城里的大夫,肯定是要多一些时间的。”杜锡背着手,不断在房里踱步。
族里长辈今晨热心地套了马车借予他们往长安去请大夫,这一顿来回,也是需要时间的。
“也不知道去西山的人现在到哪了,”莫氏捏着半旧的帕子,嘴里一直不住地念叨着:“你跟阿娘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昨晚怎么弄的……怎么一觉睡醒了人就醒不过来了呢?”
听着她越说越不成样子,杜锡抬头,沉着脸打断:“该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回来的,阿娘就别添乱了。”
自家母亲一直在耳边叨叨,实在是令人心烦。
见老仆王阿婆在屋外张望,杜锡朝她点头,王阿婆得允,进屋来禀报。
“奴刚去看过,娘子的嫁妆都不见了……”
“什么?”莫氏一声惊叫,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儿子。
杜锡心头猛地一沉,背在身后的手在袖中猛地攥紧,“还有呢?”
王阿婆不安地暗觑主家的脸色:“娘子带来的陪嫁奴仆也都不见了……”
新妇病倒,嫁妆不翼而飞,家奴消失无踪!
“啊——”莫氏低呼一声,捂着脑袋就要往后倒,幸得王阿婆搀扶,这才勉力坐了下来。
“我们这是遭贼了吗?”她看向一旁同样焦灼的杜锡,喃喃自语:“还是家贼,去,去,去报官……”
正这时,院前现出道高大身影,杜锡敛神一看,正是族中出了名膀大腰圆的婶娘。
婶娘迈着大步往里走,叫嚷道:“司娘子来了,快让让,快让让。”
她身形高壮,愣是将走在后头的人挡得严严实实,待她侧身让开,杜锡这才看清她身后的青衣女郎。
这一看,他眉峰骤然拧紧,转头看向自家阿娘,眼底翻涌着明显的不满——
这都什么时候了?!阿娘竟还图便宜请来这么个女大夫?!
莫氏正头晕,见他这般神色,眼中满是茫然,不解地回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露出这般模样。
这女医在长安有家医馆,她月前身上不爽利,正是经族亲荐医后去长安看的病,当时无论是开方还是抓药,价钱都公道。
今日早些时候,她想着新妇这病大抵难以启齿,所以便请这女医来看诊。
不过,之前在医馆里,或许是室内光线昏暗瞧不清这女医的相貌,如今一看,这女医看着竟比房内躺着的新妇还要年轻。
莫氏愣了愣,随即撑着起身,往里指了指:“这新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日一早起来就毫无反应,这到底是怎么了……”
赤华点了点头,一路往内室走,莫大娘也挥开了王阿婆,跟在她身后止不住地说话。
虽然莫大娘颇为聒噪,但赤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
内室只有三人的呼吸——
身后杜家母子的,还有她自己的。
莫不是来得太迟,病人已经一命呜呼?!
她的目光掠过桌案上未燃尽便熄灭的一小截龙凤烛,落在床上的新妇身上。
新妇穿着藕荷中衣,是寻常的就寝装扮,且眉目舒展,面色红润如活人。
光看着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赤华伸手,先搭上了她的腕脉。
手下的肌肤细腻,薄带体温,细看之下还能看到肌肤下淡青的经络,只是……
赤华再依次探向她的颈侧、胸口,又抬起她的手脚。
关节未见僵止,可自由活动,但……
这“人”虽有温度,却探不出任何脉象,胸口没有起伏,口鼻没有呼吸。
带着几分好奇,赤华以竹制口镜缓缓探入新妇的檀口,又解开新妇身上衣物,探往身下……
真是厉害!连她都忍不住称叹——
好精致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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