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张晓新棺抵旧宅 秀桑晴苦肉换新生
二人目光所至,庭院月光如洗,只见一人身量颀长,挺拔如剑,玄色衣袍,面如冠玉,徐徐走来。白远泽微向前一步,挑衅一笑:“我还说谁呢?敢来冒充我的师兄!”
江城看着眼前人,星目修眉,神采飞扬,眉目间似乎有些许熟悉。与她目光对视,便绽然一笑。
“也不算全然冒充,江城不是在此吗。”
江城看向白师兄,全然不知这是哪位。上山时年幼,那些师兄们早一个个下山历练,连自己玉峰一脉师兄们也不常见,偶尔山门齐聚,一水的月白袍或靛蓝袍,她一叫师兄,一排背影齐刷刷回头,露着白森森整齐的牙对她笑,似乎下一刻就会纷纷伸出魔爪摸她的小揪揪了,每每急得要哭时,白师兄拔剑大喝“开道!”一剑下去自动劈出一条路来,袁师兄已到近前抱起她穿行而过。白师兄趁机揪一下她小揪揪念叨,“让你早来不肯,被那群傻小子笑话。”她气得转到袁师兄另一肩头,犹记得人群中也有一对少年看着她,一个如书生举目文雅内敛,一个少年意气神采奕奕,仿佛,就是面前这个!
“不知四师兄有何贵干?
那人笑容一僵,白远泽忍不住笑。
“我是你三师兄,景之。夜色深了,接你们回家。”
白远泽收了桌上木匣子起身往外走,江城紧跟,景之随后。
仙山净室,景之在门口驻足看了会灯笼,笑着进来,却见主位白远泽江城一左一右端坐,就等他进来。
“说说吧,意欲何为?景之师弟。”白远泽眯着眼睛,最后四个字拖长尾音。
景之坐在一侧茶桌旁,自己倒了一杯茶。见两人还盯着他,从袖中掏出山门白玉令剑。江城脸色微变。
“奉师命,给师弟送令牌来了。”说罢将令牌交给江城。
“哈,不早说,还以为你师父把令牌给你了呢。”
“师弟若还不现身,令牌自然是在我手里。”
白远泽一拍桌子,江城轻轻按住,“三师兄,夜深了,明日再谈吧。”
景之一笑,对白师兄说道:“夜已深了,师兄不走?”见两人一动不动盯着他,他才出了门。
白远泽寻他出门前点的菜,江城勾勾手,将那木匣拿到,继续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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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携一具黑棺抵在钟宅正门,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毫不意外被打出来,黑底金字的“张宅”,“张”字上贴了张红纸,写着“钟”,与雄浑苍健的“宅”字格格不入,正如他们拙劣地想掩盖的实事一般,掩耳盗铃般可笑。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架上竹梯,爬上大门,将那泛白的红纸一把撕下,抹净匾上灰尘。
冬至敲锣呐喊,吸引了走卒贩夫驻足,夏天扯着嗓子开讲:
“二十二年前,张家老爷招赘,钟家小子入赘张家。
十九年前,小公子张晓出生,添丁之喜。
九年前,钟老爷病重离世,钟家一大窝的亲戚倾巢出动来祭奠,赖在张家老宅和别院。
前后两年,张老爷子与张小姐先后离世,只剩张晓公子。
五年前,钟家那一群不要脸,大雪天里把小公子赶出去,美其名曰代为打理家业。
除夕往门匾贴张红纸,张家就不存在了。赫赫有名的张家酒楼也成了钟家酒楼。
可怜张晓公子,流落南街,偌大家业莫名易主,只能栖身漏屋。
如今,张公子回老宅来,倒要问问,张家的家业,他们钟家人要代管到何年?”
人群哄闹,议论纷纷,张晓躬身向人群行礼,靠在棺旁,注视着大门。
许久后,侧门打开,一个管家模样老头出来,见到门前阵容,脸色大变,再一看张晓,指着他厉声骂道:“你个混小子,还敢来找茬?”
“哟,这不是我家马夫吗,背主的东西,本该就地打死,今儿大庭广众,不宜见血,叉出去发卖!”——另有小弟就等发话,跑上来架走了。
从棺材里掏出花生米分发给众人,众人摆手拒绝后退,又掏出桌凳摆上,还拿出小泥炉来煮茶。宅里出来一个人,他只需上前辨认一番,旧奴仆叉走发卖,自称亲戚指着他暴怒大骂的,他就笑笑对人群说“犯疯病了,我送他去看神医。”
那日为了挣几个大钱,围观的人都争着帮忙叉病患去扁鹊堂。想想苌楚的针都不够扎的时候会是什么脸色?女神医三禁忌,装病算不算又添新禁忌?扎完针灌几碗黄连汤,再速速送乡下。他们虽然不肯,但当年也没问他肯不肯不是。
直到那个自称二祖父的老头儿出来,一身丝绸袍子和当年的麻衣真是判若两人,一脸慈爱,苦口婆心,说为了家族宗祠好,糊弄十岁小儿罢了,现在又想故伎重施,谁给他的脸?我递个眼色,铜锣咣咣敲起来配合我,“住着我张家的宅,为钟家宗祠好,把吃绝户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您合该去镇守边关!”
老头听不懂,夏天大声补充:“您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哩!”
人群哄笑,老头气得颤抖,指着我道:“我是你二祖父!你爹当年无奈入赘,但你是钟家人!三代还宗!”可惜铜锣敲得响,除了我没人听得清。
当年我是那被抛出巢外的幼鸟,他们巴不得我离开这巢,便死在外面。可我偏偏没死,偏偏顽强活下来了。我走上前对着老头耳朵说:“是赖在这用上我特意给您备的黑棺,还是回钟家宗祠安稳度日,您自个儿想好,当年你们不要脸,如今我不要命,没个结果,不能善了。”
老宅倒是收回了,酒楼却出了点岔子。越是急切想处理完,却偏偏被困住了,千头万绪像一张网,一时挣脱不开。我不顾一切想冲破网罗,去约定地方与她相见。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约定,也是今后将奔赴的方向。
坐在从前的家,心绪波澜不断,想象与倾慕崇敬的女神医相伴,做寻常夫妻,她坐堂看诊,我打下手、迎来送往,闲暇时遍寻名山大川,看尽世间风景,相依相伴,如神仙眷侣。每一天这些憧憬都让我心情澎湃,可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再一次去拜访酒楼,二堂叔依然打哈哈,请我喝酒详谈,两杯酒下肚我便装晕趴在桌上,任由他们送进来一个姑娘。门一锁,我将人塞到桌子底下,便从窗户上了房檐儿。等我若无其事再进那间屋时,他们已将那姑娘拖出来,见我进来大吃一惊。
“堂叔啊,怎么刚请我吃了酒,就在这儿教训人了?”
“你、你去哪儿了?”
“堂叔,你也不必知道我去了哪儿,我从哪儿来,更不必琢磨些有的没的。三天,三天后我来收酒楼。”
雇人将近月余,手里银钱耗尽了。这酒楼拿不回来,钟家必定反扑,生死存亡之际,我偷偷回到扁鹊堂见苌楚。
那日她很忙,只远远看了她几眼,近日的颓靡和不安忽然褪去。没有上前打扰,给小福留下一只盒子,转交苌楚。那是我的第一个承诺,送她一件信物。
次日小福给我送来了药,只是一点小伤,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听说的。
“张公子,你这伤要不还是让神医看一下吧。”
我自己熟练涂药缠纱布打结,包扎得极漂亮。如今这关节,我怕给阿楚惹麻烦。
对方既然已出手,我只好奉陪。于是堂叔和家人也被我一个一个搜罗绑了。之前无意听阿楚说过桃花水,当着二堂叔的面,我给他最疼爱的儿子们都灌了桃花水【1】。至于堂叔自己那自然也不能少。现场一度失控,他们一面腹泻,一面鬼哭狼嚎,以为被我下了毒。
桃花水,这茶水名与形色俱浪漫,效果又太震撼,小弟们都忍着作呕问我哪来的,我真不想让人知道来源于阿楚,却又莫名觉得骄傲。
张家茶楼重新挂牌,钟家也该走了。兴冲冲去置办聘礼,却在路口遇到一伙人在围殴什么人。这世上总不乏这样的事,若不是我在旁边围观,还以为打的是我呢。在我热血沸腾时、在我饥不饱腹自身难保时,也常常挺身而出,只不过救下来的却是少数。今天我不想多管闲事。
思绪飘忽时,我被拽住了,低头一看,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拽着我的外袍,披散着头发,抬起头满脸血污,竟然是她?!那天我将她塞到桌子底下,我知道她可能要受苦,但这世间,受苦的人何其多,我管不了别人。只是那两只手已经紧紧抱住我一条腿,仿佛不死也不会松开。被踢打不停,下手很重。
“救我!公子救我!”
想甩没有甩开,我看到无数个被殴打的自己,年幼的我、倔强的我、一片灰暗笼罩的我。
“住手!”
明知或许是个局,明明急于脱身回扁鹊堂,可此时此刻,那姑娘仿佛就是曾经的我。她身上的血迹、破碎染血的衣服、瘦骨嶙峋的身形,如今看来那么不堪入目。我忽然想起苌楚曾经那个眼神,也许是怜悯吧,非常克制的怜悯。那天她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如果我知道一时的心软,会让我悔恨半生,我绝对不会逗留。
“少管闲事!”
“哟,这不是张公子吗?看上她了?听说前两天送你都不要,现在回过味儿了?”
把外袍一脱兜头盖住她,低声对那姑娘说:“放手!躲远点。”
这一圈打下来对方没讨到便宜,那姑娘拢着我的外袍,在远处不停对我磕头。
为首那人擦了嘴角的血迹,“张公子,你真看上她,拿你的茶楼来抵,人你领走。”
“做梦!”我冲过去继续打,打服了问他出价,“她可是我十分钟意的爱妾,除非你娶她,否则早晚被我弄到手。”
侧头看那姑娘还在对着我磕头,额头的血一道道留下来,十分刺目。阿楚会理解的,我只为救人。
“好!滚吧!”
那姑娘抬头看着我,双眼放光,随后跟在我身后一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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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茶:过量饮用会导致严重腹泻,甚至脱水。医学研究表明,桃花茶中桃仁苷等成分会刺激肠道过度蠕动,起效果远超一般泻药。另外可能有其他不良反应产生健康风险。——慎用!遵医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