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雨

作者:辞粥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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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盒的重量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沈清越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像两道紧闭的闸门,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与交流。她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仿佛刚才那短暂而剧烈的眼神交汇,那一声破碎的“你……”,都只是温念初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温念初僵在床边的椅子上,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方才触碰到的、属于沈清越手背的微凉触感。一股冰冷的失落感混合着浓浓的苦涩,像寒冬的溪水,瞬间漫过心口,将她刚刚因对方苏醒而燃起的一点点微弱的希冀彻底浇熄。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藏进披着的西装外套宽大的袖子里。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随着这个动作被抽空了,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从四肢百骸沉沉地压下来。一夜的惊魂未定,寒冷刺骨,心力交瘁,此刻在黎明微冷的晨光里,在这片消毒水气味弥漫的、带着劫后余生宁静的病房中,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硌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她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地落在沈清越苍白的脸上,落在她鼻翼下透明的氧气管上,落在手背上那根扎进血管的输液针上。沈清越拒绝的姿态像一把无形的冰锥,再次刺穿了昨夜生死一线时短暂弥合的裂痕。温念初只觉得冷,一种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浸透骨髓的寒冷。她拉紧了肩上陈放那件过于宽大的西装外套,将自己更紧地缩进去,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开了。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更大的口子,金红色的朝霞晕染了天际,明亮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暗交错的光栅。阳光落在沈清越盖着的白色薄被上,也落在她沉睡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而脆弱的轮廓。这本该是充满希望的清晨,病房里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疏离和疲惫。

      温念初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高度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排山倒海的困倦便汹涌而至,根本无法抵挡。她努力想保持清醒,想继续守着,可沈清越重新封闭的姿态像一堵冰冷的墙,将她所有的坚持和关切都反弹了回来,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

      意识如同沉入黏稠的泥沼,一点点模糊、下沉。最终,她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沉入了短暂而混乱的浅眠。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沾着雨水的凌乱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下是浓重的、疲惫的青影。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和两个同样疲惫、同样紧闭双眼的人——一个在病痛后的虚弱中沉睡,一个在心力交瘁后的绝望中浅眠。阳光安静地移动着,病房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沈清越紧闭的眼睫再次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她的意识似乎更清醒了一些。高烧退去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胃部虽然不再有撕裂般的剧痛,但依旧残留着一种沉重的、灼烧后的空虚和不适。消毒水的味道、身下床单的触感、手背上输液针的存在感……所有的感官都在缓慢地恢复。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谨慎,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目光不再是初醒时的涣散和茫然。她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虚弱,却多了一丝属于沈清越的、惯常的清冷底色。她先是扫了一眼天花板刺目的灯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目光下移,落在自己手背上扎着的针头和旁边悬挂的输液袋上。透明的液体正缓慢而稳定地滴落。

      然后,她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落在了床边椅子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上。

      温念初睡着了。

      她的睡姿并不安稳,身体微微蜷缩在宽大的西装外套里,头歪向一侧,靠在椅背上。湿漉漉的头发依旧凌乱,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额角,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即使睡着了,眉宇间也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虑。她的嘴唇有些干裂,脸颊上甚至还残留着几道浅浅的、未干的泪痕。

      沈清越的目光在温念初狼狈的睡颜上停留了很久。那双深潭般的眼底,没有感激,没有动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然而,在这片冰冷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悄然涌动——像是冰层深处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温念初身上那件明显属于陈放的西装外套上。深灰色的、剪裁合体的男式西装,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沈清越的眸色似乎沉了一分,唇线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温念初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吸引住了。

      温念初的双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紧交握着,像是要抓住什么。而她的右手手指上,靠近指甲根部的地方,赫然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伤口不深,但皮肉微微外翻,边缘红肿,显然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的,甚至还能看到一点干涸的血迹凝在伤口边缘。

      沈清越的目光在那道新鲜的伤口上停顿了几秒。冰冷的眼底,那圈细微的涟漪似乎波动得更明显了些。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移开,落在了自己放在被子外、正在输液的那只手上。

      指尖冰凉,带着输液带来的寒意。

      昨晚……在公寓冰冷的地毯上,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包裹过这只手?那触感……不是医生冰冷的橡胶手套,也不是护士忙碌的手指……而是一种……同样冰凉,却带着某种执拗暖意的……包裹?

      这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下的暗影,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但心口却莫名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温念初,也不再看那道伤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病房里一片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随即被推开。

      护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微笑:“沈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走到床边,熟练地检查着输液速度,查看监护仪数据,又拿出体温计给沈清越量体温。

      沈清越配合着,声音沙哑而虚弱,但语调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平稳:“还好。有点累。”她顿了顿,补充道,“胃……还有点不舒服。”

      “这是正常的,炎症还没消下去呢。”护士记录着体温,“37.8度,降下来了,很好。药水里有护胃和消炎的成分,慢慢会缓解的。您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劳神费力了。”护士的目光扫过床边椅子上睡着的温念初,声音压低了些,“这位小姐是您朋友吧?守了一整夜,真是辛苦了。”

      沈清越的目光淡淡地掠过温念初沉睡的脸,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没听见护士的话。

      护士似乎也习惯了这位病人的清冷,并不在意,继续交代注意事项:“您现在需要禁食,口渴的话可以用棉签沾点水润润嘴唇。等医生查房后,看看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能少量饮水。”

      护士交代完,又检查了一下输液管,便离开了病房,再次留下寂静。

      门关上的声音惊动了浅眠的温念初。她猛地一颤,身体绷紧,瞬间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在病床上。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沈清越的目光是清醒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不再是初醒时的脆弱和茫然,而是重新披上了那层拒人千里的坚硬盔甲。那眼神锐利而直接,像手术刀,精准地落在温念初依旧写满疲惫和未散睡意的脸上。

      温念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紧张地揪紧了披在身上的西装外套。“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吗?要不要叫医生?”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未褪的急切和担忧,冲口而出。

      沈清越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回答温念初任何一个问题,只是用那种冰冷而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目光里,没有感激,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评估。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带着距离感的沙哑声音,开口了:

      “温小姐。”

      三个字,冰冷,疏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无误地再次刺穿了温念初的心脏!

      温念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揪着外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又是这个称呼!在经历了生死一夜之后,在她狼狈不堪地守在这里之后,沈清越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这个冰冷的、撇清一切的“温小姐”!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冰冷的绝望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温念初。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瞬间又热又涩,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熟悉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了汹涌而上的泪意。

      沈清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或者说,她的反应本就在沈清越的预料之中。她艰难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似乎想支撑着坐起来一点。

      温念初见状,几乎是本能地、忘记了刚才的冰冷,立刻倾身向前,想要伸手去扶她:“你别动!小心针头!”

      然而,她的手刚伸到一半,沈清越那冰冷如刀锋般的目光便再次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和疏离。温念初的动作瞬间僵住,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

      沈清越避开了她伸出的手,只是用自己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靠在了摇高了一些的床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额头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一些。但她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目光却再次落在了温念初身上,落在了她披着的那件深灰色西装外套上。

      “陈放呢?”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询问,带着上位者惯有的掌控感。

      “陈……陈助理公司有急事,去处理了。他说处理完就回来。”温念初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清越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答案在她意料之中。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温念初狼狈的样子——湿透后干涸皱巴的睡衣裤脚,凌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还有那件碍眼的西装外套。

      “温小姐,”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带着一种清晰的、划清界限的意味,“昨晚的事,谢谢你。医药费和误工费,陈放会联系你结算。现在,请你离开。”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温念初的心上。谢谢?结算?离开?

      温念初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否定的愤怒让她浑身发抖。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沈清越冰冷而疏离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尖锐的颤抖:“沈清越!在你眼里,我守在这里一整夜,就只是为了等你的医药费吗?!”

      沈清越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然呢?”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温念初心上,“温小姐,我们之间,除了公事上的失误,以及昨晚一个意外的电话,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失误?意外?”温念初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愤怒,“沈清越!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差点就……!”

      “我知道。”沈清越平静地打断了她,语气甚至没有一丝起伏,“所以,我说谢谢。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侧脸线条绷得死紧,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温念初,七年前我就说过,别靠近我。现在,这句话依然有效。”

      “砰!”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温念初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

      陈放提着一个保温食盒和一个纸袋,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显然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神情比之前镇定了许多。他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病房里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以及温念初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愤怒,还有沈清越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侧脸。

      “沈总!您醒了!感觉怎么样?”陈放立刻走到床边,语气关切,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温念初和沈清越之间,隔断了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视线。他将保温食盒放在床头柜上,“这是让家里阿姨熬的清粥,医生说您暂时还不能吃,等晚点看看情况。还有您的换洗衣物。”

      他的目光转向温念初,带着明显的歉意和感激:“温小姐,真是辛苦你了!守了一整夜!你快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他边说,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不由分说地塞到温念初手里,“这是沈总交代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文件袋沉甸甸的,里面显然是厚厚的一沓钞票。温念初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陈放的手!文件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不需要!”温念初的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浓重的屈辱和愤怒。她看也没看地上的文件袋,通红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冰冷决绝的侧影,只觉得心口疼得快要裂开。所有的委屈、担忧、愤怒和不解,最终都化作了冰冷的绝望和心灰意冷。

      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属于陈放的西装外套,狠狠地塞回陈放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

      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和景象。

      温念初背靠着冰冷的病房门外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呜咽声泄露出来,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深海的寒流,将她彻底淹没。

      病房内。

      沈清越依旧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侧脸线条冷硬如冰雕,仿佛刚才的争执和温念初的离开,都未曾在她心中掀起一丝涟漪。

      陈放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文件袋,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病床上沉默冰冷的沈清越,脸上充满了无奈和欲言又止。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文件袋放在了床头柜上。

      就在这时,陈放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走到窗边,压低声音接听:“喂?……什么?确定吗?……好,我知道了。盯紧点,我马上汇报沈总。”

      他挂了电话,快步走回病床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沈总,‘信诚’那边的人……刚刚去了出版社。”

      沈清越猛地转过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爆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所有的疲惫和虚弱在这一刻被一种极致的、如同被侵犯领地的猛兽般的锐利和危险所取代!刚才面对温念初时的冰冷平静被彻底撕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出版社?”沈清越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们去干什么?找谁?”

      “具体目的还不清楚,”陈放的声音也紧绷着,“但线人确认,他们直接进了新知出版社,接触的对象……似乎是负责我们之前终止的那个项目的……王总编。”

      “王总编……”沈清越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燃烧。

      “沈总,我们现在……”陈放的声音带着请示。

      沈清越的目光缓缓移开,再次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她眼底凝结的寒冰。几秒钟的沉默后,她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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