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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灯
南明的夏夜并不难熬。
有凉风从支着小缝的窗棱一晃而过,误以为屋中辗转难眠的狄玉仪困于暑热,便停留在此,呼朋引伴,招来阵阵凉爽。奈何收效甚微,只好“呜呜”两声,颇为费解地离去。
狄玉仪返回萍水庄时,乳娘与南明皆在等她。她远远看见后院灯火,便下意识扯出个笑,直至将两人劝去歇下,僵硬到破绽百出的唇角才算放下。
她独自在院中绕圈消食,作伴的只有持续不断的蛙鸣。往日入睡时候早就过去,究竟绕到几时几刻才回房中,狄玉仪已算不明白。
枕下零陵香将甘冽清香送到鼻尖,想同往常一样助她入眠。
她辗转翻身几回,聒耳蛙鸣不知何时彻底消失。
眼前是累倒的马匹和传信的驿夫,白幡一挂、纸钱一洒,天光熹微的南明转瞬成了烈日灼灼的平康。也许不止是平康,她还看到黄沙漫天……大约是西丰。
狄玉仪未曾去过西丰,除了平康,她哪儿都没有去过。
父亲总讲西丰沙多、不如南明,于是狄玉仪梦里的西丰,便只剩下黄沙。
在父亲眼中,哪里都不如南明。他做梦都想回到南明,最后却死在西丰。他死时,也许浑身都裹满了不得他喜欢的黄沙;黄沙之上,大概处处是刀枪箭矢。
父亲时常以这般模样入她梦中,他从来没有发现过身后的狄玉仪,只是一个劲儿地伸长手臂够向前方,只因前方有本不该出现的母亲。
母亲看起来比父亲体面许多,仅有胸口插着一把短匕。她手里捏着信封,朝父亲露出个嗔怪的笑,问父亲,怎将女儿也带了过来。
“容娴,未曾、我未曾带袅袅过来。”父亲强撑着一口气,“你忘啦?我们将她送去南明了。”
“是吗,我怎么连这也忘了?”母亲疲惫地合上眼,“去南明了就好……”
“敬春林,敬春林……你不是同我讲,刀子扎进肉里一点儿也不痛吗?”母亲迭声追问,“我为什么那么痛?”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我到南明?
狄玉仪也问,不停地问。
方才还能看见她的母亲,已将她当作无处不在的砂砾。渐渐地,就连母亲自己……连父亲的身体,也一起变作了尘土。
狄玉仪伸出手去,捞了个空,唯余一张墨迹干涸的信纸被吹落在地。
她低头去看,眼下又成了冷硬硌人的地砖,她在平康,不在西丰。她没能见到父母死前是何种模样,只能凭他们身上的伤口去臆想。
狄玉仪捡起信纸,她认出来了,这是母亲方才攥着的,随父亲死讯一起来的、他们月头便送出的书信。
信里说:“吾女袅袅,十五将至,未能相聚,歉之愧之。附小像两张,聊解思念。遍寻生辰礼未果,便待凯旋,共归南明,以作贺礼。平安,勿念。”
小像比之信纸大不了多少,两幅画像出自不同人之手。一张细细描摹,画的是母亲对镜挽发;一张寥寥几笔,是父亲身着铠甲踏出营帐,附上小字:汝父脏污,无甚好画。
若它们不是遗信,狄玉仪大约要对着这行小字笑上许久,以为父亲懒于梳洗……后来她才明白,所谓脏污大抵皆是血迹。
母亲比她先一步知道,“平安”皆是假话,然后同父亲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将其隐下不提。
写下家书没几日,父亲战死。
狄玉仪偶尔会想,他是不是心中有所预感,才急于写些什么。那封信或许不止是留给狄玉仪的念想,也是留给他自己的。
离家前,他告诉狄玉仪,三月初一定归家。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凯旋。
父亲死后三日,母亲用一把短匕刺向心口,那是父亲留给她防身的。
彼时,狄玉仪仍在无知无觉地等待。虽已至三月中旬,但与约定的日子也不过是差了几日。这样的事从前不是没有发生,她心中希冀多过担忧。
三月十五,狄玉仪十七生辰,陆续有人送上贺礼,父母仍未返家。她独自迎来送往,府门阖上,乳娘与南明陪她等至三更。
后来每日每夜,狄玉仪都在等待。为防乳娘与南明陪着她熬,她假作睡熟,等她们离开,便干坐至再也撑不住。
从父亲去世到死讯抵达平康,拢共花了十日。她怀疑所有泪珠都在那些夜里熬干,否则站在府门前听完消息,她为何只有种“果真如此”的平静?
“母亲呢?”狄玉仪听见自己发问,声音有如鬼怪嘶嚎,喑哑难听。
驿夫回她:“长公主悲难自已,病倒了。”
“好。”狄玉仪点头,“劳您奔波,可要进府休息?”
听见这话,驿夫似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奇她怎么还未嚎啕大哭。未等狄玉仪确认是否看错,他便迅速摇头,请她节哀,自拖着那匹倒下的马离开。
狄玉仪知道,宫里有人比她更先知道父亲的死讯。那人很快追封父亲为“镇国将军”,令大办丧仪,举国同哀。
她听闻后,只问:“一个死了的镇国将军?”
乳娘一惊,赶紧捂住她的嘴,道声“隔墙有耳”,狄玉仪便再没讲过这话。平康的每面墙壁都长了耳朵,她早就明白。
狄玉仪等母亲带着父亲尸身归家,等了三日,尸身是等来了,母亲……这次换了个驿夫,同狄玉仪讲,母亲自尽,随父亲去了。
她倒宁愿叫上次那个驿夫告诉自己,母亲是病死了。她那样坚韧的人,到最后怎落得个自裁的结局?
狄玉仪不愿相信,死死掐着手心,问乳娘:“乳娘,您是母亲的乳娘,您告诉我,母亲不会自尽的,对不对?”
乳娘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沉默了很久。
狄玉仪不知道她都想过什么,只知道哪怕她有万般忖度,最后也都化作叹息,“郡主,长公主与驸马恩爱甚笃,人猝然遭变,承受不住……这都是有的。”
狄玉仪从此便没了父母。
等回过神来,灵堂已然搭好。往来吊唁的文臣武将们,见她得体应对,总要窃窃几句:“郡主年纪轻轻,心性却非是常人能比。”
“正是,府内仍是井井有条,未出乱象。”
狄玉仪看向交谈的人。
灵堂并非她布置的,寿衣并非她打的,仪程更非由她操办,府内井井有条又与她有何干系?若不是乳娘、南明帮衬,府内众人不弃,她一个不顶用的郡主,只怕连棺材都不知该往哪去寻。
她没同两人分辨,只垂首谢他们挂念,也请他们莫要因父亲母亲过多忧思。
两人拱手去了,狄玉仪在灵堂跪到深夜。
四下寂寂时,便忍不住对着两台棺木低语:“怎不将袅袅一起带去?袅袅在,总能拦一拦母亲的……若拦不住,便是同她一起去见父亲,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母亲是见你太痛,不忍你独自受苦吗?”狄玉仪说完,自顾自摇头否认,“定然不是了,你倒在战场上,母亲又哪里知道你究竟痛不痛……”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不知何时睡去,隔日从灵堂醒来,第一眼瞧见的却是和顺帝。他背手凝视棺木,身后是漆黑一片,灵堂外有人弯腰恭候。
卯时未至,他是私下前往。
和顺帝眼未低垂,却知狄玉仪何时醒来,开口便是规训:“谅你悲伤,却须有度。”
狄玉仪撑着发酸的腿脚,起身见礼,简短答道:“玉仪为父母守灵。”
“守灵该守几日?”
“三日。”
“如今是第几日?”
“第七日。”
狄玉仪只答,却不说改。七日出殡,今夜,她便是想守,也再无灵可守了。
和顺帝的缅怀极为短暂,仿佛来此只为对狄玉仪规劝一番。他已要越过灵堂门槛,忽又改了主意,“你父亲为国身死,德容是朕之亲妹,念你年幼丧亲,朕可允你一个愿望。”
狄玉仪默然不语,和顺帝抛出几样事物供她选择,“财宝、婚事、封地,尽可以提。”
她什么也不想要。
等到和顺帝耐心将要告罄,狄玉仪也只想起一件事,“父亲曾为玉仪定下一桩亲事。”
和顺帝平静问道:“你待如何,打算嫁去,为他了结心愿?”
借着长明灯的火光,狄玉仪去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冷冽无情,瞧不出是想让她嫁、还是不想让她嫁。
最终她疲于揣测,实话实说:“玉仪无需新的婚事,更不要金银与土地。父母既去,玉仪只想由陛下做主,为我了了这桩婚事。”
“仅是如此?”
“若陛下愿意,玉仪想去南明长住。”
和顺帝抵住手中扳指,这是他思索时惯有的动作。他看向狄玉仪时,狄玉仪甚至知道他看见的是谁——视线若落在面颊,那便是在看母亲;若落在眉间花钿,那毫无疑问就是父亲。
只有在二者之间游移不定时,他看见的才是狄玉仪本人。
忘记从哪日起,花钿便如同烙印在狄玉仪额间,再不曾消失。那是为了遮掩承自父亲的一抹英气,她知道和顺帝瞥见她的额面时,为何总是不自觉拧眉。
和顺帝必然知道她的目的。
起初他很恼怒,为狄玉仪自以为是的掩盖,后来又认为这样很好。他说狄玉仪比她父亲识趣,会察言观色来做讨好,正表明她心知与和顺帝作对没有好处。
和顺帝自然也知道那桩婚事。
婚事是父亲同樊家私自定下的,和顺帝一直未曾理会,仅仅是在寻找比樊循之“更合适”的人选。等人选定下,他便会给狄玉仪另指一门婚事。
父母既已去世,狄玉仪自认对他失去用处,便主动提出了结。和顺帝原也不想促成这桩婚事,自己省去他再找由头的功夫,他当然不会拒绝。
但她想去南明,却让和顺帝不悦。
他向来是不喜南明的,那里多的是如父亲一般的人。这类人在和顺帝眼中,被归为难以掌控。无论是萍水庄众人,还是据说世代习武、却世代不入军中的樊家人,哪一个都会让和顺帝厌恶。
长明灯忽被吹得摇曳起来,灯影在白幡之上窜动。和顺帝看一眼棺椁,倏而抬手,“自去吧……朕也还算是你的长辈。”
他负手踏出门槛,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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