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恩以报

　　春霞反应迅速，直接跪在陆衍之的脚前，额头“砰砰”地砸着地面。
　　“表少爷！表少爷！我哥哥中毒了，求您救救他吧！求您了！求您了！就只要五两银子，我日后一定会还钱的！”
　　春霞哭得声嘶力竭，宋淮书回过神，上前扯了扯门外那人的衣袖，陆衍之借着这个力道迈了进来。
　　“表少爷，，能让兰心从账房支十两银子出来吗？”
　　“十两？她不是说只要五两吗？”
　　宋淮书咬了下唇，也觉得自己有些狮子大开口，但他也只能厚着脸皮央求了。
　　“五两就只是这一回，诊费还有日后的药钱都算进去，不一定要花多少呢。”
　　陆衍之垂视他的脸，嗓音带笑。
　　“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到。”
　　春霞又开始猛磕，宋淮书都担心她把自己给磕傻了。
　　地板砖上还有残留的一滩滩深色水渍，陆衍之抬脚，踩上，不断逼近。
　　“表少爷……”
　　宋淮书眼巴巴的。
　　陆衍之心尖儿就那么软了一下。
　　“你……上楼穿好衣服，我跟你一块儿。”
　　躲在楼梯口偷看的宋淮清如蒙大赦，“噔噔噔”跑下楼，把早就抱在怀中的衣裳塞到宋淮书手里，顺带着给拿了一把大伞，神色认真严肃，像个小大人似的。
　　“哥哥，和表少爷早点儿回来。”
　　陆衍之轻笑一声，摸了摸他头顶：“你比你哥哥聪明多了。”
　　这点小事没必要惊动旁人，陆衍之着护卫安排了辆马车，几人冒着雨就往城门口的医馆驶去。
　　马车里陆衍之身旁空着一大半的位置，姿态懒散神色悠然，跟旁边焦急的两人相比，简直就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春霞眼泪还扑簌簌的往下落，宋淮书就在一旁安慰，轻声细语传进耳中，陆衍之不耐烦地睁开眼，把他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宋淮书察觉衣裳紧了一下，疑惑地回过头。
　　“表少爷，怎么了？”
　　陆衍之收回手又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不挤得慌么？”
　　春霞抹了把眼睛，往旁边挪了挪，离宋淮书远了些。
　　宋淮书：？
　　为什么他感觉他们都奇奇怪怪的？
　　马车疾驰而过，碾过地上的水洼，带起半尺高的水雾，混着泥点尽数溅在路边撑着伞的一对主仆身上，几乎瞬间就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
　　“啊！这是哪个瞎了眼的！竟敢弄脏本姑娘的衣裳！”
　　还滴答着水珠的油纸伞猛地抖了一下，露出一张俏生生又带着怒意的脸蛋。
　　始作俑者扬长而去，姜芸气鼓鼓地瞪着，双手还提着泥黄的裙摆，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身边的小丫鬟给她撑着伞，半边身子都在外边，淋了个透。
　　她小心翼翼劝慰道：“三小姐，二夫人还在城门外等着呢，咱们要不……还是先回府吧？”
　　眼前的马车早不见了踪影，在这儿待着也无济于事，姜芸跺了下脚，低声咒骂了句。
　　“晦气！”
　　雨势渐小，行人纷纷，热闹长街再现。
　　医馆陆陆续续有伤患进出，周围环境嘈杂，为了方便，病重的人都被安置在屏风后。
　　床榻上的青年就是春霞的哥哥春山，即便躺着也能看出来身量惊人，只可惜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现下还浑身抽搐着，胳膊腿像有自己的意识般不听使唤，一碗药断断续续也就能喂进去一少半，其余的都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到地上，和刚刚吐出来的秽物混在一起。
　　春霞一边哭着一边轻轻用衣袖擦拭，然后又继续喂药，周而复始。
　　宋淮书有些触景伤情，一时间感同身受。
　　娘亲去世之前也是这般，进气多出气少，什么药都喂不进去，他手里没钱，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
　　大家都捉襟见肘，谁又会把救命钱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在眼前咽气。
　　那段时日，要不是还有清清需要照顾，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熬过去。
　　或许对于春霞来说，春山现在不止是哥哥，更像是她活在人世间的支柱。
　　即便他与稚儿无异。
　　宋淮书神情恹恹，一转身就看见陆衍之倚在墙边歪着脑袋，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心疼她了？”
　　陆衍之漫不经心地问他。
　　宋淮书反驳道：“哪有，我就是想起我娘了。”
　　也不知陆衍之信没信，反正他也没再追问，宋淮书就绕到屏风后面去找大夫。
　　按照春霞那样子喂，别说五两，就是五十两也不够浪费的。
　　医馆离城门口不远，看着不大人却不少，都是些贫苦人家，可得的病却是五花八门，坐诊的就只有一个老大夫，宋淮书去问了几次，那老大夫根本就顾不上这边。
　　“怎么，担心钱不够？”
　　肩膀上横过来一条手臂，轻轻拢着，嗓音贴着他的头皮。
　　这阵子他早习惯他时不时的动手动脚，于是在陆衍之为了给一个抬着担架的人让路而把他按到怀里时，他也没觉得不妥，反而自己又往里拱了拱。
　　肩上的胳膊收紧又放松，宋淮书听见头顶那人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的，我看那药有些浪费，春霞总是要还钱的，多了她还不起。”
　　陆衍之面色不虞：“你怎么句句都不离她？”
　　宋淮书不明所以，看对方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那时不时无理取闹的弟弟。
　　“……放心好了，我不差这几十两。”
　　他将腰间钱袋扯下来扔给宋淮书，末了还加上一句。
　　“不用她还。”
　　沉甸甸的钱袋落到怀中，宋淮书双手捧着，看看陆衍之，又低头看看钱袋，掌心发烫。
　　金银在姜府向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他知道陆衍之这次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会帮春霞一把。
　　屏风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碗勺叮叮咣咣，还伴着低低的呜咽声。
　　估摸着春霞一人照顾不来，宋淮书握紧钱袋，感激地笑了一下就绕过他匆匆跑进去。
　　陆衍之稍微扬起一点的下巴有些僵硬，他有点儿不太高兴地隔着屏风张望，原来是春山不知怎么的掉了下来，那两人正合力往上搬。
　　春山再瘦，骨头架子也在那，更别说他那两只胳膊还在胡乱挥舞。
　　宋淮书双手穿过春山的腋窝将他抬起，头发被抓得有些散了，表情也因为用力而有些狰狞。
　　刚使上力气，怀里突然一轻。
　　陆衍之一手托着春山的背一手穿过膝窝，稳稳当当将人放到了床上。
　　“他这是中的什么毒？”
　　宋淮书盯着陆衍之的侧脸，因为背着光，他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隐隐约约听得出一点严肃来。
　　怪事，从他认识陆衍之到现在，轻浮的，散漫的，阴沉的，痛苦的，什么样的他都见过，偏偏是这一本正经认真严肃的模样倒是头一回。
　　“回表少爷的话，是，是马钱子。”
　　陆衍之眉头一皱。
　　“马钱子？那是什么毒？”
　　春霞摇摇头，从床边拿出一包药，打开来捡出一粒又圆又扁的东西给他。
　　“就是这个，其实也算不得毒药吧，就只是一味药材。我哥哥自从腿受了伤，一到阴雨天就止不住地疼，往年配点止痛的也就熬过去了，可这次的雨季实在是太长了点儿，哥哥连着几晚都被疼醒，我就找大夫开了别的药。”
　　说着春霞又有些哽咽。
　　“那药里就有马钱子，我不通药理，看哥哥疼得厉害就多熬了些，第一日还好，哥哥果真不再喊疼，第二日我又加了些量，结果，结果……”
　　“结果他就开始浑身抽搐。”
　　陆衍之接过她没说完的话。
　　春霞带着哭腔“嗯”了一声，满脸愧疚自责。
　　“都怪我不听大夫的话，我只是以前听人说马钱子活血通络，想着多喝点也没事，却忘了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如今哥哥这样，都是我害得……”
　　宋淮书见她哭得身子一抖一抖，忍不住就抬腿向前，一步还没迈出去呢就被一只大掌扣着抓了回来。
　　“诶？”
　　“人没事了就好，这钱……”
　　陆衍之还按着宋淮书的肩膀，瞥见他还盯着春霞，力道不禁又重了几分。
　　“嘶！”
　　这身骨头还是硌得他手疼，陆衍之松开些许又把他按在胸前朝着春霞的面儿，脸上挂着轻佻的笑。
　　“这钱是宋公子送你的，为了感谢你当日的通传之恩。”
　　钱袋被人扔到榻上，宋淮书身子动了一下很快又被按住，侧过头用眼神询问。
　　陆衍之贴着他低语：“淮书日后只用欠我一个人就好。”
　　颈侧呼出的热气让宋淮书觉得有些痒，忍不住歪头，耳朵贴着肩膀蹭了蹭。
　　周围弥漫着一股暧昧不清的气氛，春霞捧着钱袋不知所措，眼前两人好似交颈鸳鸯，她想谢也找不到人谢，更找不到时机谢。
　　陆衍之见好就收，退了一步隔出些距离，宋淮书这才分出些神来。
　　“……对，是，是我给的，不用你还。”
　　“可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公子，我……”
　　“没什么的，你帮过我，这便当做我还你的恩情了。”
　　“不行不行，这太多了，我不能……”
　　春霞只从中拿出两粒碎银，又原封不动要退回去。
　　“表……宋公子已经借我五两了，这些已经够了，我不能再要了！”
　　宋淮书不去接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可他又不晓得如何拒绝，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事不关己的陆衍之。
　　陆衍之瞧着他的小模样，心情大好，便也不计较之前他与春霞的牵扯，揽过他的肩膀下了定论。
　　“说是给你的你就收着，表少爷的话也不听？”
　　宋淮书也跟着附和：“对对，这是表少爷的命令。”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春霞犹犹豫豫，越是穷苦人家越不想欠人情。
　　可这一碗药下去，哥哥也不知能否好转，纠结再三她还是收了回去。
　　心思了了，宋淮书便被催促着回去。
　　雨霁天晴，碧空如洗。
　　积水如镜倒映天光云影，石面裂纹有如碎玉镶嵌。
　　来了这么些日子，他始终都没有好好看过俞州，正好今日有人陪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陆衍之正有此意，两人便弃了马车，一边往城中方向去一边闲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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