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与海

　　物理竞赛前一天，陈海阳没来学校。

　　我盯着手机屏幕，第七次拨通他的电话，依然是冰冷的电子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林小雨凑过来："听说他妈妈病情恶化了，今早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手机："哪家医院？"

　　"好像是市一院。"

　　我抓起书包冲出教室，身后传来李老师的喊声："周星辰！下节课是模拟考！"

　　"我请假！"

　　五月的阳光灼热刺眼，我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车流中，汗水浸透了校服后背。市一院离学校有八公里，我蹬得双腿发麻，却不敢停下来。

　　重症监护室在五楼。电梯太慢，我直接从楼梯跑上去，肺里像烧着一团火。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我猛地刹住脚步——

　　陈海阳坐在ICU外的长椅上，佝偻着背，双手抱头。他的校服皱巴巴的，脚边放着一个廉价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一本被翻烂的物理竞赛习题集。
　　他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脸颊上有一道未干的泪痕。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住。

　　"医生怎么说？"我轻声问，在他身边坐下。

　　"肺部感染引发心衰，"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需要上ECMO......"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边缘，"押金要五万。"

　　我握住他颤抖的手："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先——"

　　"物理竞赛是明天上午九点，"他突然说，"报名费两百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讽刺，对吧？我现在居然还在想这个。"

　　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得他脸色像纸一样。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海阳——破碎的，绝望的，所有坚韧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

　　"会好起来的，"我紧紧握住他的手，"阿姨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把头靠在我肩上，声音轻得像羽毛："......让我靠一会儿。"

　　他的头发蹭着我的脖颈，发梢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轻轻环住他的肩膀，感受到他压抑的颤抖。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下午四点十七分，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墙上。
　　"海阳......" 晚上八点，我站在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掏出钥匙。

　　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财报，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母亲在插花，听到开门声头也不抬："李老师打电话来了，说你逃课。"

　　"陈海阳的妈妈病危，"我直接走到父亲面前，"爸，我需要五万块钱。"

　　父亲慢慢放下财报："理由？"

　　"救命。"

　　"那个男生的母亲？"他挑眉，"周星辰，我记得警告过你，不要和那种家庭的人走太近。"

　　"那种家庭？"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什么叫那种家庭？"

　　"父亲酗酒早逝，母亲在工厂打工，全家住在城西贫民区，"父亲摘下眼镜，"这种家庭能教出什么好孩子？不过是想攀高枝——"

　　"闭嘴！"我猛地拍在茶几上，花瓶震得哗啦响，"陈海阳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他物理竞赛全省前十，素描拿过国家级奖项，每天打工到凌晨还能保持年级前二十！"我的眼泪砸在大理石桌面上，"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说他......"

　　父亲愣住了。母亲放下剪刀，担忧地看着我："星辰，你......"

　　"钱我会还，"我胡乱擦掉眼泪，"算我借的。"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终拿起支票本："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凌晨三点，医院的走廊空荡荡的。

　　我拿着缴费单跑向ICU，却在拐角处听到压抑的哭声。陈海阳跪在护士站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墙面，肩膀剧烈颤抖。

　　"求求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妈她......不能......"

　　护士为难的声音："ECMO机器不能等，已经破例给你们预留六个小时了......"

　　"海阳！"我冲过去扶住他，"钱拿到了！"

　　他茫然地抬头，眼神涣散。我把支票和缴费单塞进他手里："快去交钱！"

　　他的瞳孔终于聚焦，颤抖着接过支票，却在看到签名时僵住了："周......明远？"

　　"别管这个，"我推着他往缴费处走，"阿姨等不及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跑向缴费窗口。我靠在墙上，双腿发软。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牌子上。 上午八点四十分，物理竞赛考场外。

　　我焦急地环顾四周，仍然不见陈海阳的身影。监考老师已经开始核对准考证："还有最后五分钟入场！"

　　手机震动起来，是市一院的号码。

　　"星辰，"陈海阳的声音疲惫不堪，"我妈脱离危险了。"

　　我长舒一口气："太好了！你现在能来考场吗？竞赛九点开始——"

　　"我不去了。"

　　"什么？"

　　"ECMO只是开始，后续治疗还需要更多钱，"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刚接了糖果厂的夜班，今晚就开始。"

　　"可是竞赛——"

　　"不重要了。"

　　电话那头传来护士的叫号声，他匆匆说了句"谢谢你的钱"就挂断了。我站在考场外，听着忙音，浑身发冷。

　　监考老师皱眉看着我："同学，你到底进不进场？"

　　我攥紧准考证，突然转身跑向校门口。 市一院的电梯坏了，我爬了五层楼梯，气喘吁吁地冲到ICU外。

　　陈海阳站在窗前，逆光中的剪影单薄得像纸。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眼睛红肿："......你怎么来了？竞赛呢？"

　　"弃考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你疯了？那是保送资格赛！"

　　"不重要。"我学着他的语气，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纸，"看，我把复习资料都带来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学习，等阿姨醒了——"

　　"周星辰！"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父亲会——"

　　"我只知道，"我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我妈妈，你也不会离开。"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最终无力地垂下。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雨点拍打着玻璃，像某种无声的呜咽。我们并肩坐在ICU外的长椅上，摊开复习资料，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默写公式。偶尔有护士经过，投来诧异的目光。

　　下午三点，陈海阳趴在资料上睡着了。他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眉头即使在梦中依然紧锁。我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发现他的额头滚烫。

　　"发烧了还硬撑......"我小声嘀咕，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走廊的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今天上午，我省物理竞赛在师大附中举行......"

　　我望着窗外的雨幕，突然想起天文台初遇那天，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睡着，而我偷偷把糖塞进他的口袋。

　　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命运会带来怎样的暴雨。 高考当天，暴雨如注。

　　我坐在考场里，心不在焉地答着语文试卷。陈海阳的位置空着——他母亲昨天凌晨去世了。

　　作文题目是《光》。我盯着稿纸，眼前浮现出ICU外陈海阳崩溃的侧脸，想起他说"她是光"时微红的耳尖，想起暴雨山洞里颤抖的烛光。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写下了我们相识以来所有的光。

　　交卷铃响起时，我第一个冲出考场。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我骑着自行车冲向殡仪馆，校服很快湿透。

　　殡仪馆的小礼堂里，陈海阳独自站在棺木旁，黑色西装显得他更加瘦削。没有花圈，没有哀乐，只有几个糖果厂的工人在小声交谈。

　　我浑身滴水地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下午还有数学，"他轻声说，"回去吧。"

　　"跟我走。"我拉住他的手，"阿姨不会希望你放弃高考。"

　　他的手指冰凉，没有一点生气："周星辰，我累了。"

　　"那就靠着我，"我紧紧抱住他，感受到他剧烈的颤抖，"我带你走完今天。"

　　雨声淹没了他的呜咽。我们站在灵堂中央，像两艘在暴风雨中相撞的小船，伤痕累累却不肯沉没。下午的数学考试，陈海阳迟到了十五分钟。监考老师皱眉放他入场时，我看到他西装袖口别着一小块黑纱。

　　最后一道大题我故意没做完，提前二十分钟交卷，冒雨骑车去殡仪馆接他。他沉默地坐在后座，手臂环着我的腰，额头抵在我湿透的背上。

　　"为什么提前交卷？"他的声音闷闷的。

　　"因为，"我迎着风雨大声说，"有人比最后一道大题更重要。"

　　他的手臂收紧了一分，滚烫的泪水渗透我的校服，灼伤了我的后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